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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冻雪
五年之后,北地的雪花又蠢蠢欲动着准备酝酿一场在历史上反反复复发生过的灾难。北极,安松,古墓三省的白色妖怪们已经纷纷扬扬而又沉重地坠在长满了安华松的原始密林中。这雪下得不讲道理,树顶,树梢,包括连微微拱出地面的树根全都被冻得满面疮痍,这些密林中平时活跃着的大小动物已经凭着天生对危险的敏锐嗅觉察觉到了这浩荡天灾的将至,食草的群居动物们开始遵循着族群里年迈的走不动路的老家伙们死前指出的道路,要一个蹄子,一个蹄子地穿过雪阳省和剃刀省——剃刀省南面,也就是北地最南方的省——熔炉省,要相对暖和一些;虎视眈眈的豺狼虎豹们是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些食物逃走的,它们就躲在不远处,一片山脊的背面或者是一望无际的雪原上,躬着遒劲的身子,露出矫健的筋肉,目不转睛地盯着浩浩荡荡的食物群。还有那些因为上天的眷顾而长了翅膀的飞禽们,它们将会再一次尝试着向着天空之上飞去,然后南飞,努力飞跃世界的穹顶——断崖山脉,它们中鲜有成功的,但是总还有不少机会,只要飞跃了,就是气候宜人,没有这么多可怕的灾难的南国。
作为大陆上最具有智慧的生命,人类虽然已经失去了那种兽性的第六感,但是凭借着一代代流传下来的指使,当西北三省开始飘下第一片雪花时,他们就已经知道,“冻雪”开始了。他们一代代的祖辈经历过这种可怕的气候的次数已经数不清了——一场“冻雪”需要十几年二十几年的粮食和畜生储备才可以勉强渡过,大部分年老的或是体弱的,即使用五六条熊皮大袄裹在身上,身体的机能也会慢慢地腐朽下去,直到有一天忽然听到自己的关节开始吱扭吱扭地乱响时,他们开始不再挣扎了——看样子,这场冻雪是熬不去了。
但是这场冻雪不一样,因为上一场冻雪刚刚过去五年,顶多五年半。这群陆地上的上精灵们还没有从上一场的冻雪中完全苏醒过来,他们那因为没有食物而高高隆起的颧骨还没有随着富足的食物而塌陷下去;他们在雪花飞舞中冻伤的骨头还会在寒冷的夜里隐隐作痛,他们五六岁的孩子还太小而没有被传授足以应付冻雪的本领;他们的庄稼作物还没有来得及收获足够得多就要开始冻死在结了冰的泥土中;他们的牲畜还没有生下足够的小崽子,还没有长得足够肥好让他们的主人啃食着他们的肉挺过这冻雪......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准备。地上的精灵们完全没有任何底气再去接受一次天上的精灵的考验。
可是北极省的的大片大片的雪花还是悄无声息地开始飘落,安逸宁静地像个处子,但是它的本质,却如同瘟疫一般,快速而无情地从北极省南下,踏入安松省的密林,钻进古墓省那些奇奇怪怪鬼斧神工的山洞中——用不了多久,雪阳省,剃刀省,天雪峰......还有最后的白泽省,已经那条贯穿了北地疆域,养育了无数身材魁梧而热情坚定的北地子民的楚河。
硕大的北地将没有一点点活跃的野兽或者飞鸟的踪迹,没有一点点整齐的庄稼排列而成的田垄,没有一点点流动的河流,只有人类迈着自己脆弱的脚步,在吃完了自己仅剩的一点粮食之后,跋雪涉雪,找寻冻死的尸体和冻僵的果实。雪会一直下个不停,一年,两年,三年,谁知道呢,历史上最长的冻雪长达十年。那些现在还有不少人气的一层小木屋慢慢地不再会有人住了,因为冻雪中这些低矮的建筑会完全被淹没,北地的领袖们会在大城市长年开放一些高耸的石料建筑,在里面安置不少铁炉,但是还会有人冻死在雪堆中,等冻雪过去他们的冰雕会随着雪一起慢慢消融,顺着开始解冻的楚河不知流向什么地方。
在雪阳省和剃刀省的一处偏僻的交界路口处,已经鲜有人影出没了,只剩下两个裹着看不出料子的杂色大袄的守卫。北地人全都长得高大威猛,腰背极为雄壮,从后面看上去就像棕熊般令人望而生畏,但是当他们扭过头来,一张被厚厚的毛皮裹着的憨态可掬的红脸就能让你放松警惕,熟人般的亲切地攀谈起来。这两个守卫一看就是地地道道的北地人,甚至,如果对北地更为了解一点,你会发现,这两个老兄,一个是剃刀省的守卫,一个是雪阳省的守卫——两个人来自各自的省份。剃刀省的守卫腰上配着的一般是一柄带着剑鞘的铁剑,看上去有些老旧锈痕,但是砍杀起来依然毫不逊色;而雪阳省的守卫则习惯在腰上挎一柄铁质的八角锤,工艺上显然要好过剃刀的铁剑,但是却少了鞘,挂在身上摆来摆去,有些许的不方便,但好在威力巨大——一柄铁剑不能解决的,那就换一柄八角锤。
在这种特殊时候被安排了执勤任务的守卫们大都是孑然一身的贫苦人家,他们没有家人,也没有太多的积蓄,但是他们在这个没有人愿意完成任务的时候完成了任务,北地的领袖就会给予回报——他们将有资格住进城市中的那些拥有火炉的公共建筑中,披上公家的毛皮大袄,吃公家的粮食,这样算下来,他们似乎能比其他人活的更久一点。
至于现在,冻雪还没有飘到雪阳省,自然而然,他们只能穿着自薄而且破烂的杂色大袄在交界处的石亭里来回地跺着脚。
“老兄啊,这眼看着再过几天冻雪可就飘到我们雪阳了。”那个腰间别着八角锤的守卫吐出热气来,红扑扑地脸上两只眼睛弯成缝儿一般的月牙。他瘦长的脸似乎经常能够挤出笑容来,眼角多得是一叠叠的褶皱,但是他的嘴唇依旧干裂而苍白,烂掉的唇皮还没有卷起,新的唇皮就已经从鲜红变得惨白。
“是呐,不让人活咯——这冻雪一来,不知道又得死多少人。”剃刀的守卫点点头顺着对方的意思往下说了下去。他续了一段很浓密的黑胡子,将整个脸遮了一半,皮肤也比雪阳的人要黑了不少,他说话时不喜欢笑,他似乎更加一本正经,眉头深深地皱着,不时地向西北方向望去,似乎能看得到那些可怕的冻雪。
“不管那些啦——咱们可没资格去操那个心,单身汉一个。等这冻雪来了,住进琉璃城里那栋高高的图书馆里,穿上崭新的袄子,虽然每天还是要来这鬼地方值班站岗,但是总有东西吃咧......”雪阳守卫拍了拍剃刀守卫肥硕的肩膀,眉飞色舞地拿着这件事情高兴。
“老兄啊,还真不瞒你说,我听说这次冻雪来得太急,各处的首领和天雪峰的领袖那里也都没有准备,可能全北地的粮食都不够。”剃刀守卫还是跺着脚,两只胳膊架在一起,絮絮叨叨地像个妇人般的说着。
“怎么可能,你是多虑啦老兄。那可是领袖。领袖怎么可能都没准备,人家生来就是干这个的。那要按你说的,咱这诺大的一个北地,就因为这么一场冻雪就全都饿死了啦?怎么可能,咱们一辈辈的活下来,谁还没经历过几场冻雪?”雪阳守卫掷地有声地分析着,嘴里冒出的热气一团团的。
“我也不信呐,但是你知道我这消息咋来的么?”剃刀守卫坐了下来。
“咋来的?”雪阳的也来了兴趣,一只脚架在栏杆上,左右来回扭动撑着腰。
“我父亲的一个老邻居——我也管人家叫声大伯。人家是在我们剃刀省的剃刀城的首领阁管事的。我从人家那听来的......”剃刀守卫栩栩如生地描绘了那位大伯的年岁,模样和性子。就差把真人摆出来了。
“不应该呀——”雪阳守卫也架起了胳膊,“你确定你那大伯没骗你?”
“嘿呀——人家好端端地骗我干嘛?”
“这倒也是,能在首领身边做事的,也是了不得的人物,犯不着编这么个话来骗咱们这些人。”雪阳守卫思忖中点了点头。
“这操蛋的鬼天气也是够叼的,上一次的冻雪才过去几年呀,这就又来......”
“不过你说,就算真的是连首领们没得吃了,咱们再怎么急,又能有什么好办法?”
“老兄!好像有马车来了。”剃刀守卫忽然站了起来,叫了一声雪阳守卫,便拔出剑来,从石亭中走了出来。
在冻雪将至的这几天里,是很少有人选择从一个省到另一个省的,即使是有,也只能是从雪阳省南下剃刀省的穷人家,没能在雪阳省找到合适的避难所,只好南下去剃刀省试试运气。但是要说从剃刀省北上去雪阳省的,还真是出乎意料。
但是现实中意想不到的事情多了去了,也不多这一桩。
这辆马车似乎是从剃刀省最北边的荛城慢悠悠地驶来的,因为吱扭吱扭的车轮上的新泥只有薄薄的一层。在两省交界的这条路上微微一磨,这些泥巴就全都剥落下来。但是拉车的姜角马却疲态尽显——耷拉着脑袋,一脚一脚像扔铅球一般把蹄子甩在路上,大团大团的热气从这匹姜角马呼啦啦透着风的嘴巴和鼻孔里吐出来。
姜角马是雪阳省姜角城的特产,身材低矮,但是四肢却异常发达,一块块结实的肌肉绑在四条马蹄子上,雄姜角马额头上长着一个银白色的尖角,只有为了那些没有长着尖角的母姜角马,它们才会动用这个它们身上最具有攻击性的武器。在大部分情况下,那些尖角又粗又大的雄性将会赢得求偶战的胜利并且得到母姜角马的青睐。最重要的是,它们的脾气异常乖戾,很容易就会扬起它们的前蹄宣泄它们的愤怒。只有很少的人能够赢得它们的尊重和信任并且骑着这些家伙闯荡天涯。所以无论是在姜角城还是整个北地,姜角马都是作为一种观赏马而存在——北地人欣赏姜角马漂亮华丽的战斗,更欣赏姜角马宁死不屈的性子。
这匹姜角马的尖角却异常短小,战斗中的一次次败北的磨损得这角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甚至从远处看上去,这匹姜角马也是个会下崽子的。它的身上也有不少的伤痕:眉毛处有一道狭长深黑的伤口,这伤口经历的年岁太久以至于无法考证到底是怎么样的战斗导致这悲惨的一幕。最大的一处伤口来自它粗壮的后腿上,这伤口很深,以至于从腿的这一头穿到了另一头——这大概是另一头威武雄壮而且强大的姜角马斜刺过来,它那巨大而尖锐的角所造成的伤口。
总而言之,这大概是一匹半辈子都在因为弱小而忍受别的姜角马给他的屈辱和人类对它的不屑中活着,而下半辈子也很可能因为年迈的体质和一事无成的上半辈子而继续忍受这些的姜角马。
但是姜角马拉着的马车却还能看得出一些富丽堂皇的迹象——车轮虽然已经在曲折陡峭中的路途中失掉了本来的颜色,但是细细看过去,精细的,有些奇怪但是说不上丑陋的雕饰还井井有条地排列在车轴上。除了有些磨损的车轮,车身全都是由深红色的安松木制成,这种木头从遥远的西北安松省跋山涉水地送来,耗尽了一批又一批人的心血汗水,最后只是为了一些有钱人家和首领彰显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好像这样才能够在人前昂起头颅。素色的丝绸帘子垂到一半,吊上名贵的朱红色和天蓝色的宝石——是黄昏了,这些石头在没有光芒的时候和路上普普通通的砂砾没什么不同。
一个老头丧着脑袋盘腿坐在帘子前,一手拿着阵线,另一只手在腿上铺平了一件快要掉色的大红锦缎袄子。他看的不是很清,所以一针针穿过来穿过去似乎都经过了深思熟虑,但是他的手法显得很是熟练,一双手配合的恰到好处。
这人看上去岁数很大了,脸上已经很明显的肿胀了起来,土黑的皮肤上还密密麻麻地长满了黑色的斑点,白色的眉毛倒是很长,往下垂着近乎碰到了眼角——这似乎并不是问题,因为他的眼睛睁开和闭上似乎并没什么区别,永远是一条缝儿似的打量着眼前的这件划破的袄子。
“老人家——!”蓄了胡子的剃刀守卫先从亭子中钻了出来,一边拦下马车,一边提高了音量叫喊道:“这鬼天气,你这是干什么去呀!”
这老头似乎耳朵还有点不好使,看到马车被人拦了下来,看了看眼前这个看上去凶巴巴的矮壮汉子,慢悠悠地把自己手里的阵线和衣服搁到一边,张开皱巴巴的嘴,问道:“你说什么?”
后面跟着出来的雪阳守卫看着老头的模样,舔了舔嘴唇还是没忍住地笑了出来。剃刀守卫倒是既不发笑也不生气,只是又把声音抬高了几分,又问了一遍。
“我是问,这么晚了,你到哪里去啊!”
老头听完一句话,终于懂了这意思,却回过头去,掀开帘子,用力敲了敲马车里睡熟了的年轻人,说道:“少爷,有人找你——”
两个守卫这才意识到原来这马车里居然还有一个人。不多时,果然一个矮小的身影从,马车中走了出来。
老人口中的少爷似乎是个先天的残疾,四肢全都没有发育完全,只有短小的腿和短小的胳膊,以至于进出马车都不需要像常人弯着腰。一件破旧的银白色大袄从盖住了他的全身,像是女人们穿的连衣裙,好像再多走几步就会自己把自己绊倒。
但是这先天发育不全的侏儒儿好像还蛮年轻,脸上的皮囊还青翠欲滴,殷红的嘴唇和透彻的眼睛都表明了这人的年轻气盛。棕黄色的头发从两侧劈下来,盖着耳朵长长地耷拉到看上去细小无力的肩头上,一顶很容易能辨别出来成色的貂皮帽遮掩着。
仓促的旅行似乎没有给他任何整理仪容的机会,他的眼角处还有尚未来得及挖掉的大块的眼屎——这人看上去非常可笑,但是最可笑的地方还在于他腰间挎着的那把长剑,若是从剑鞘中拔出,好像比它的主人还要高出一梢。
这个侏儒本来想着走下马车,但是在打量了马车和地面之间的高度后,他打消了这种念头,转而一屁股坐了下来,两条你不注意就不会察觉到的腿从马车上垂下来——这双孩童们才拥有的腿好像因为太短而并没有学会如何在关节处弯曲,直挺挺地摆着。
“这里应该就是雪阳的关亭了吧。”侏儒笑着问道。
“对啦——再往前走,就是雪阳啦。我们两个是这座关亭的守备。正常情况下本来是不需要这么多麻烦的,但是因为冻雪就要来了,所以,还是麻烦你告诉我们你们北上的原因吧。”剃刀省的黑壮守卫明显还没有适应过来,声调一点点地降低。雪阳的守卫则依然站在关亭门口,笑着看着这三个人。
“守卫大哥客气啦。这种天气你们还出来执勤,我和你们同为北地人是非常骄傲的。”侏儒笑道,“我们只有两个人,是从荛城赶来,要到姜角城去的。你也知道,马上要冻雪啦,我这在外面做珞石生意的,必须得赶回家去才行呀,你看我们两个,老的老,残的残,两位老哥还是得多体谅啊。”
“那是那是,出门在外都不容易......”
这时候,雪阳的守卫走上前来,似乎没有听到剃刀守卫的话,说道:“道理是这样的道理,但是我们两个也确实不能证实你们的身份呀——在岗任职,你们也是得多体谅我们呐。”
侏儒仰着头笑了起来,“那是,那是,老农,你把咱们马车里的那点家底拿出来给这两个老哥。”
被唤作老农的的老人居然耳朵变得好使,转身就从马车里搬出一个小木箱,递给了上前的雪阳守卫。
雪阳守卫抱着这沉重的木盒子,肩膀开始发酸,两条胳膊也绷紧了颤抖,于是赶紧搁在地上——这不多时,几滴汗珠已经从他的额头渗了出来。
他吆喝了剃刀守卫来帮忙,两个人一左一右,才把盖子掀开,一阵毒药般的浓香忽地逸散开来——盒子里居然果真是一颗颗货真价实的珞石。
这些珞石还是原本的闪着亮泽的乌黑色光芒,一点点地飘散出浓香来。
“两位老兄,天色将晚,我们就先走了。珞石这种东西,少吃是享受,多吃那可就是罪过啦~”侏儒笑着走进马车,姜角马灵性地转了一个弯,绕开吃惊的两个守卫,继续慢悠悠地上路了。
第二章 前夜
姜角城坐落在雪阳省的南部,临近东边的楚河,交通便利,所以各种贸易往来都比雪阳的其他地方更频繁拥挤,同时,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姜角城是雪阳省内人口最多的城市,其中大部分都是在楚河来往的商贾和船长水手们。
最奇怪的地方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座城,靠着楚河繁荣起来,却喂出了驰名整个北地的姜角马——如果站在比姜角城更高的地势看过去,你可以很容易地把姜角城区分开来,西边一半是河间高原那深黑色的冻土,东边一半就是姜角人开凿的密密麻麻的人工河道和这些河道的源头楚河。那些挣了大钱的商贾或者是本就显赫的人家是不愿意住在姜角城的东边的——那里太喧闹太混乱啦,相比而言,在姜角城西边的一块结结实实地高原土地上,买了土地盖一两座三两层的小阁楼,闲庭信步,气定神闲地逗逗鸟,溜溜弯,早上在仆人的伺候下起床,不用担心楚河上涨把一层的家具浸湿,晚上就坐在二楼的隔间喝一点自家地窖里的米酒,看着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东姜角,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都舒适得很。
东姜角的水手或者做着别的工作的人们,也不会整天因为嫉妒和不公编些恶趣味的顺口溜儿来嘲弄西姜角那些油光满面的富人们。他们大多勤劳,而且感恩上苍赐给他们一条养育了自己一家人的楚河。或许他们会因为楚河上涨淹了他们的小阁楼而发怒地谩骂这该死的河水,抑或是哪条船在河上因为碰到了巨大的涡流而一去不复返时,咒骂生活的无常,但是他们的内心对楚河还是有着感激和敬畏的。所以,姜角城大约在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由东姜角的民众自发地举办一场盛大的祭河礼,大部分的祭品都来自西姜角的富人手中——一年的无趣,他们也乐意加入其中。
从姜角主城东南方向的城门而出,踏着河间高原上裸露的岩石走一段并不算很长的路,就能够看到姜角城附属的一座小村落。这个小村落和姜角城一样,靠着楚河建成,但是规模并不大,只有稀稀落落的几十户人家,但是家家也都冒着黑色的炊烟,倒还算是有些人气。因为和姜角城的位置关系,这个小村庄被称为“下河村”。
下河村的村民都是渔民,靠着各种手段捕捞楚河里肥美的鱼虾,然后运到姜角城贩卖或者换取其他生活用品。这些村民中,干活最踏实,最肯下苦力的还要算申屠凉——天上还早早地挂着星星的时候他就披星戴月的钻进自家的小渔船,收拾了夜里的提灯和捕鱼用的渔网下河去了,直到第二天天色已经即将完全黑下去,只剩下丁点的昏黄还奄奄一息地沉在天边时,他才会回来。他总是在这个时候,因为他是一定要和家里的妻儿吃一顿晚饭的。
申屠凉的妻子,孙淼淼,长得不美,但也说不上丑,是那种搁进汪洋人群中就再也找不到的模样。但是除了她脸上少数的几乎可以无视的一点点黑斑之外,你就再也无法找出这个女人不美貌的理由了——你可以说出一个漂亮得惹你欢心的人一百条一千条的优点,也可以讲出一个恶心得令你反胃的人一千条一万条的丑陋。但是要是一个最普通的,你连给她评价的心思都不愿意用了。
但是他们的女儿,申屠北,从小便是个美人胚子。申屠北长得俊俏,这是整个下河村的村民都公认的,绝大多数的年轻男人都愿意和她交朋友,一些自认为条件不错足够配得上申屠北的也都怀着自己的小心思向她倾诉了衷肠或者依然把那些倾慕之语痛苦地掩藏在自己的心中。但是申屠北却对整个村子向她表白的这些或者有钱或者帅气的所有男孩们并不心动。她高傲,她自视甚高,甚至她的的目光仿佛都不会在这个依附于姜角城的小村子停留片刻,她那颗滚烫着的心似乎似乎跳的比别人都更高更远。她清楚地知道,那些所谓倾慕她爱她能给她所有的男人们完全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这些男人能够给她什么?一个安稳的家?一个可靠的肩膀?一张能拿出去显摆的脸皮?还是从生到死一辈子的不劳而获?这些在那些女人看起来最宝贵最重要的东西,在申屠北这里一文不值。
成长,适龄嫁一个可靠老实的男人,然后一夜之间从一个楚楚动人的年轻女孩,变成一个双目无神的油腻女人,麻木地袒露着自己严重下垂的**给张牙舞爪的孩子喂奶,一点点囤积着自己的丑陋和平凡......
这是申屠北最讨厌的生活方式。她自始至终觉得,人生在世,如果不能在世界这片汪洋大海里掀起一点惊涛骇浪,那可真是太不甘心了。
在整个下河村的年轻男孩中,申屠北最喜欢的还是她的弟弟,申屠南。申屠南比申屠北小了两岁,脸上还挂了一丝青涩,但是这股青涩已经要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不平凡的英气——他长得不算丑,瘦长的脸孔棱角分明,一双富有生命力却显得忧郁的眼睛他的棕黄色的头发杂乱的恰到好处,显得慵懒却不邋遢。
和申屠北相比起来,申屠南似乎要平凡得多,他并不倨傲,也不冷漠,相反地,他对人总是很有礼貌,和煦的微笑像四五月份的阳光一样醉人——他一笑起来,那忧郁的眼睛就会眯起来,像有魔力般的赠给你舒适和安详。他总是乐于助人,先人后己,耽误了别人的时间他会非常过意不去,但是被别人耽误了时间他却只会微微一笑;他从不和别人吵架,在大多数意见不合的时候,他总是能很轻易地放弃自己的坚持;当他的姐姐跟他说到村里的臭男人们的时候,他就会站在他姐姐的角度上组织一番说辞,而到了和那些臭男人们玩耍时,他又乐得给他们支招献策,他并不是八面玲珑,因为他总是很清楚地表达了自己随风而倒的立场。
时间久了你总是会喜欢上这个不笑的时候很是忧郁,笑的时候却温暖安详的男孩。他会容易就会使人感到放松和愉悦,尽管对方有时候也明白这仅仅只是他的又一套说辞。
得知冻雪要来了的时候,村子里的人一副愁容,不知道怎样可以熬过这场灾难,申屠北却比往常要高兴得多,申屠南没有变化,逢人便献上自己的微笑。
心头上的焦虑流落到生活的热浪中,只能被焚烧成粉末飘散的无影无踪。所以申屠凉还是带着申屠南一如既往早早地收拾了打渔的工具家伙儿,准备钻进破旧但是在孙淼淼的缝缝补补下还算结实的渔船里。但是,忽然地,河上闪现出一道夺目的鲜红色亮光,映红了整个河面——河面上密密麻麻地晃荡着一艘艘黑色的渔船!
申屠凉看到这幅场景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一面推着申屠南赶紧回家躲起来,一面从渔船中的小木箱中搜出下河村里报警专用的姜角雄马号角。
但一切似乎还是晚了,一道虎背熊腰的人影推搡着申屠南跳进船舱,一掌推过去把申屠南直接撂倒在地上。申屠凉还没有看清楚这人的面孔,就已经把号角重新塞进了木箱,双手背在脑后,压着头蹲在船舱里,说道:“要什么你们自己拿,不要伤害我们。”
申屠南也没有那种冲昏理智的莽劲儿,被人一巴掌拍倒之后,乖乖地学着申屠凉的样子蹲下来。
紧跟着,能明显的感觉到小小的渔船再次下沉了几分——看样子是又来了一两个人。推倒申屠南的汉子钻出了舱门,似乎是要迎接自己的首领,并且把自己的战利品炫耀给别的喽啰看。
“呵——原来是申屠凉老兄啊......”这群河贼的首领走了进来,看到安静地蹲在角落的申屠父子俩,像是他乡遇故知般的亲热地凑了上去,饱经沧桑的一双布满伤痕的大手拍在申屠凉的两臂上,高兴地将他扶起来。“这是小南子么?已经长这么大啦——快起来快起来!”
申屠凉被这人拉扯着站起来,却依然低着头,脸色有些铁青,只是出声道:“是这个蛮子。”
“我们好久没见啦啊,申屠老哥,我是阿布啊,你还记得我吗?”阿布用这种发自最内心深处的微笑面对着申屠凉的冷脸,“你救过我,我不会忘记的。”
“我真后悔救你。”申屠凉语气坚决得很,也许是从阿布那双充满感恩的眼神中得到了某种暗示,他开始变得有恃无恐。
但是阿布拦下了几乎已经要把刀架到申屠凉脖子上的手下,用同样的微笑回道:“是的,但是这没有关系,你还是救了我。所以这次我希望我可以帮到你——我们不是来抢劫的。”
“你们这群十恶不赦的河贼,除了抢劫,还会做别的事情吗?”申屠凉不忿道。
“是的,是的,我邀请你,以及下河村的村民,我们一起去抢劫姜角城的富人们——冻雪马上要来了,我知道你们完全没有防备。”阿布把温热的手掌放在申屠凉的肩膀上,用信任的目光注视着他。
但是申屠凉一把便将阿布的胳膊撇了开去,怒气冲冲地说道:“你以为我们会和你们这群人渣一样去抢劫?”
“是的,和我们一样抢劫,然后活下来。”阿布郑重地点点头,“虽然我知道这对你有点难度。”
“我做不到。这里的村民也不会,他们都勤劳朴实的老渔民,他们自力更生,用自己结实的臂膀从冰冷的楚河里拉起长而且重的渔网。一个人,都不会,跟你走。”
阿布看着执拗的申屠凉,眼光中透着无奈和灰心,但最终,在他踌躇犹豫了片刻之后,他还是摇摇头,摆了摆手,示意周围人将申屠凉带了下去。
当他们准备连带着也将申屠南拖下去时,阿布忽然拦了下来,把申屠南留在了船舱里,只跟自己待着一起——其他的河贼们要去一一叫醒那些下河村的村民们并用暴力或者是非暴力的手段把他们带到村中央。阿布不会因为申屠凉一人的果断拒绝而停止他的计划,在他眼里,这对双方来说都是好事,在不久的将来,冻雪将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小南子,哦不,申屠南。”阿布看着这个已经比他的父亲和自己都要高大的大男孩,试着改口。“我们没有把你吓坏吧。”
申屠南警惕地摇摇头,他试图从记忆中打捞一丁点关于这个叫阿布的男人的记忆,但是他好像从来没有出现在他的生命中一样,一丝痕迹都没能留下。“我不认识你,但是你认识我。”
“是的,那时候你还很小,申屠北也很小,而且我和你们的父母也只是有过一面之缘——他们救了我,我记得那时候我从楚河飘了过来,是大嫂先看到了我。他们两个都是好人,一直照顾了我几个月,直到我从伤痛中恢复了过来。”
“但是之后你当了河贼,为什么没能成为下河村的渔民?”当听到别人讲述自己的故事时,申屠南就一如既往地迷恋地听了起来。
“嗯——我没那个本事。”阿布犹豫了一会儿说道。
“你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理由才编这样的谎话。”申屠南自信得笑了起来。
“你已经变得这么聪明了——”阿布着实有些惊讶,“但是我要出去了,我得让村民知道我的来意。你可以跟着我,但是我不能给你解开绳子,那样看上去你就成了下河村的内奸。”
阿布就这样的,从河滩出摇摇晃晃地小船里走上了岸,村中心那边已经有些密集的火光——是他的手下们在打着火把聚拢村民了。他挺了挺腰杆——要让这么多人同意他的看法有些难度,虽然阿布经历过风风雨雨,但是这也让他心里有些没底。
但是,冻雪总要来的,这地方救过自己,自己也总要试着救一救这个地方。
阿布走起路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威武——他不高大,中等身材,从他略消瘦的脊背看上去他就像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但是举着火把的贼匪们都对他忠诚和敬畏,他们真挚的目光投射在阿布身上,就像是信徒们在抬头瞻仰他们信奉的神灵。
这世上总有一些看上去平凡得要死,但是一旦他认真起来,却能像降世的神明般给苦难中的人以希望。
他平静地接受了信徒的朝圣,走到那些瑟瑟发抖地蹲在地上窃窃私语的下河村人面前,然后转过头来,一脚把申屠南踢了进去。
这些下河村人中顿时起了一点喧哗,申屠凉,申屠北和孙淼淼三个人低着头钻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把申屠南扶了起来。
阿布没了之前和善的目光,他只是压抑着自己忐忑的心情微微瞄了孙淼淼一眼,就再也没有看向那里。很神奇的地方在于:他像是有着某种魔力,眼睛一闭一睁,温柔的目光就全然变成了冷漠。
“冬雪要来了,用不了几天。迁徙的角鹿们都已经走过了这里。我不知道你们在这里像平常一样打鱼撒网有什么意义。你们穷得连让我打劫你们的兴趣都没有。”
“既然你们不打劫我们,那就当我们回去吧~”那男人说着说着,就被自己的女人揪了耳朵,声音消隐了下去。
“我直白一点,我们一起去打劫姜角城里的富人们吧。”阿布说道,”不过,你们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现在你们是待宰的鱼,要么和我们一起去打劫,要么我们就榨干你们最后一点价值——加入我们,我虽然不能保证你们顺利度过冻雪,但是机会比你们现在大的多;你们不加入,即使我现在放了你们,你们也会在冻雪里或者冻死或者为了凿开河上的冰而累昏被风雪淹没。”
“你们忙忙碌碌,耗费着最多的时间,却只能得到最少的汇报,而我们刀剑舔血,生命置之度外也只够苟延残喘——凭什么姜角城西边的那群肥胖的富人们朝九晚五,却过着最滋润地生活——兄弟们,为什么老鹰要冒着危险和蛇搏斗,却让老鼠坦着肚子在一旁看笑话呢?”
……阿布和这些最下层的渔民生活过,懂得他们的痛苦,压力,忧心忡忡和无时不刻的危机感。与其说他在把握人心,倒不如他在讲述他所感受到的一个平凡的渔民在面对这世道的奥秘时的愤恨。他只是做了点煽风点火的事情。
事实证明,像申屠凉那样童话般的人物寥寥无几。也许这种人本来不少,但是在身边的朋友和伙伴一个个选择跟随阿布的时候,突发的危机让他们不得不仓促地做出最明智的选择。
孤独永远是人最大的敌人。包括气得胡子都在发颤却不得不为了自己亲人的将来而忤逆自己的良心的申屠凉。
下河村当然只是阿布计划中的一个小部分,这群河贼至少还要汇聚两三个村子的力量,才能在人数上压倒那群富人的家丁们。
因为姜角城东部的鱼龙混杂和喧闹,城主府和警备队都修建在这里——如果他们动作够快,他们完全可以在城主和警备队赶来之前,就把这些富人们洗劫个七七八八然后逃之夭夭。在这种冻雪随时到来的时刻,没有人会离开姜角城去野外追捕犯人。
更有利的情况是,由于冻雪的来临,不止有一股抱着这种危险想法的群体想要打姜角城的主意,但是很少有人胆敢去抢劫西边的富人区——他们仅仅止于小打小闹,决计不敢和那些有资产有实力的富人们斗。所以每逢冻雪将临,城主府和警备队的注意力都会聚集在姜角城的东区——在冻雪的威胁下,即使最小的口角也可能酝酿出最恐怖的犯罪。
就在这两天了,半夜或者是刚刚入夜,当这些锦衣玉食的富人们准备就寝或者在床上翻云覆雨的时候,一大群穿着杂色破旧衣服的贼人们将偷偷地潜入这里,踏上这里的土地,掠夺这里的马匹,搬运这里的储粮,甚至杀掉那些被惊醒的家丁——对于一代代从冻雪中挣扎过来的北地人来说,这种混乱也只可以当做是冻雪来临的开胃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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