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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负任下山
咸阳古道,日落西山。秋风一吹,衰草纷纷折腰。驿道岔路,长亭孤立,有人正吹着一曲羌笛。忽听得马蹄声声,由远及近扬尘滚滚,一匹白色骏马踏风而来。
马上一名青年,身穿一身灰蓝色的长衫,背上负着一柄剑,头戴一顶斗笠,虽罩着面巾,但依然觉得秋风扑面,难掩尘霜。正行到岔路口,既无界碑,又无指示,那青年一拉缰绳,胯下的白马便驻了足,只见那亭里一名老者,粗布麻衣,鬓发皆白,也并不看他,兀自吹着笛子。亭外拴着一头青驴,正低着头吃草。青年跳下马,拿个随身的包袱,步入长亭。
青年抱拳行礼道:“这位老伯,晚辈有礼了。”
老者并不答话,直到一曲笛音奏罢,才回过身来,眼前的青年,二十三四岁的样子,瘦削的脸庞,高挺的鼻梁,脑后梳着一个髻,额前几缕头发也被风吹散了,背上长剑剑柄上刻着两个隶字“星月”。
老人捻须道:“有什么事?”
青年道:“在下昆仑派卓青飏,向您打听一下,要往咸阳去可怎么走。”
老人伸手一指道:“于此朝东去便是咸阳。少侠风尘仆仆,可是要赶去江南?”
卓青飏抬眼一看,老人虽是佝偻着背,灰布袍子打着几个补丁,但精神矍铄,落拓萧疏,倒像是个教书的夫子。青年躬身行礼道:“正是。老伯何以得知?”
老人道:“老朽家住在向北十五里的乔家村,每日都要到前边的十里镇沽酒。这几日,咸阳道上忽来了七八拨人马,车马萧萧,急匆匆地赶着要去江南。于是老朽妄加猜测,少侠也是这同路人。”
卓青飏道:“听闻人说,江南风光秀丽,想来多是慕名游览者。”
老人叹道:“是啊!江南好,风景旧曾谙。当年一别,已经二十年。”
卓青飏道:“天色不早,晚生还要赶路,就此告辞。老伯保重。”
老人道:“莫急,莫急。老朽也要往十里镇去,正好同路。”说着就跨上驴背,又道:“十里镇再向东只有一个驿站,你就是快马加鞭也没法在天黑之前赶到。倒是听老朽的,莫急着赶路,今晚就在十里镇歇宿,明天一早出发,天黑前准到咸阳。你再在咸阳向东南行上一两日,于那岭中穿过一条山谷,就到汉水江畔的青苇渡头,乘船前往江南,不但行事便宜,而且还能沿途欣赏中原风光,可谓上选。”
卓青飏听他说得有理,道:“多谢老伯指教。”便也跨上马,与老人并辔而行。老人气定神闲,又引笛就唇,笛声清亮,婉然如清泉出涧。
卓青飏举目只见万里青天,有几只大雁,正悠然南飞。
老者停住吹笛,道:“老朽这一曲《忆江南》,还请少侠品评。”
“晚辈不通音律,不敢置喙。”
老者微微一笑,并不介意,伸手一指,道:“十里镇到了。”
卓青飏顺着老者指的方向一看,远处仿佛有一座小镇,青瓦片片隐于绿杨丛中,更有一面破烂的红色酒旗迎风招展。老者早已眉开眼笑,拍着驴臀,朝前跑去。
卓青飏也是好酒之人,无奈师父交代本次下山支援身负重任不得贪酒误事,路上这两日都严于律己,恪守戒规,未免有些美中不足。见那酒旗飘扬如招手,只得紧跟着老者一路前行。刚从柳下穿过,就听到乒乒乓乓兵刃打斗的声音,矮屋门前正有三人围攻一名大汉。那三人都二十岁上下年纪,统一穿着紫色的衫子,身量也差不多,每人手里拿着一柄如月弯刀,正在搏命一般地进攻。而那大汉已有四十多岁,肤色黝黑,腆着一个肚子,披着一身葛布破烂衣服,虽然人数不占优势,但把手里的一条铁链子舞得密不透风,倒也没有落于下风。
其中一个紫衫人叫道:“胥子明,识相的话,就赶紧交出来。”声音清脆,倒是女扮男装。
那大汉粗声大嗓地道:“百花谷的武功,老子压根儿瞧不上。”
正说着,另两个紫衫人,分别从左右直攻胥子明下盘。胥子明一个纵跃,从怀里一抓。只见寒光一闪,两个金黄的暗器分击紫衫人的眉心。紫衫人倒也灵活,竟然就地一个转身,流风回雪般地退几步躲开。暗器便插进地上的烂砖中。
卓青飏只见那暗器的形状怪异,既像一只张翅的蝙蝠,又像一只成熟的菱角,只是用黄金打造的,插在地上,十分耀眼。卓青飏心底猛地清明,忽记起师父曾经讲过江湖中二十多年前冒出一个亦正亦邪的大侠胥子明,人送外号“菱蝠盗侠”,只是没想到长得其貌不扬。
胥子明虽然长得臃肿,但刚才于紧急关头,一身纵跃再用暗器逼退进攻,倒是临危不乱。稳稳落在地上,笑道:“百花谷,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吗?”
只听一声娇叱,忽地一团紫色影子如同鬼魅倏然而至。胥子明正要招架,就听“砰”的一声,被一掌击在胸口。胥子明两百斤的身子一下子被击飞,落在十步开外,他倒也逞强,迅速翻身起来御敌,但还是口中直吐鲜血。
卓青飏和胥子明,这才看清刚才的那团紫影,竟然是个娇滴滴的女子,额上画着花样,浓眉高鼻,脸色白皙,身量苗条,立在街上,烈烈西风吹来,衣袂飞扬。
胥子明惊道:“碎雪掌,你是百花谷主?”
那女子道:“胥子明,倒也有些见识。速速交出《芙蓉诀》,我可以饶你一命。”
胥子明冷笑道:“西域百花谷,众人都道武功神秘莫测,但我胥子明却未必放在眼里。我行走江湖二十载,偷的是金银,抢的是歹人,别说《芙蓉诀》这等入门心法,就是三十六式飞沙手,碎雪夺命九招的绝学摆在我的面前,我也不屑一顾。”
卓青飏听他说的凛然,心中敬意油然而生。胥子明和卓青飏却不知百花谷的入门功法修炼最为艰难,凡是入门功法修行正确,后来的武功更会事半功倍。《芙蓉诀》更是百花谷几代翘楚历经多年参悟总结的心法口诀,因此被奉为百花谷至宝。百花谷主道:“百花谷甚少涉足中原,我派武学,你何以得知。”
胥子明轻笑一声道:“《芙蓉诀》,你西域视作瑰宝,我中原睥为烂泥。中原江湖,武林门派多少泰斗,武功奥秘层出不穷。少林寺达摩院、武当山紫霄宫、江南云家千幻堂、峨眉山云栖禅院对于各派武学都有记录研究。我数年前就在一册名为《武林流派编撰》中看到过,西域百花谷绝学飞沙手三十六式,碎雪掌九式,招式讲究迅捷奇诡,但威力不足,与少林寺大金刚掌、如来千手掌、韦陀掌、丐帮降龙十八掌相去甚远,还及不上崆峒派的七伤拳、昆仑派的玉碎昆岗。你问我何以得知,恐怕中原武林,就连初学功夫的三岁孩童都知道这回事。”
百花谷主明知道所谓三岁孩童不过是胥子明的夸大其词,不足以信,但还是又惊又怒,惊在中原武林博大宏远,怒则在胥子明所言大为戏谑。于是强忍怒气,对左右道:“绑了。”
先前被胥子明逼开的两名紫衫女子从腰间抽出绳子上前正要捆绑胥子明。卓青飏听胥子明推崇中原武功,更提及昆仑派玉碎昆岗的绝技,心中既喜又佩,见胥子明落于下风,便从马上纵身一跃,蓝衣翩跹,立在胥子明前面,道:“在下听这位胥先生说得诚恳,恳请谷主放过他。”
百花谷主瞪他一眼,道:“你又是何人?”
卓青飏躬身道:“在下昆仑派卓青飏。”
胥子明和百花谷主显然一惊,百花谷主上下打量了一下,见他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诧异道:“天苍苍,野茫茫,唯夸英雄卓青飏。说的就是你?”
卓青飏自小就在昆仑山长大,师从昆仑派玉灵子道长,学成后更是常年在陕甘青疆一带地区锄奸惩恶,行侠仗义,得了草原牧民们“天苍苍,野茫茫,唯夸英雄卓青飏”的赞誉。这次是奉命第一次踏入中原。
卓青飏道:“谷主过誉了。”
百花谷主道:“要想让我放了胥子明,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了。”说罢,便一挥右臂,伸出一掌,犹如奔雷闪电迅然而击。卓青飏没料到百花谷主一言说罢便立即动手,只见一只白皙的手掌迎风而来,掌中绘着一只灿如火焰的花朵,手腕上还有几只金镯环佩叮咚。正是百花谷的碎雪掌。
卓青飏本可避过,但顾虑身后的胥子明会被掌风伤到,只得掣出背后长剑,挡在胸前。看似随意一档,但剑尖早已对准百花谷主手腕大陵穴、太渊穴。若百花谷主立志强攻,势必会被星月剑的锋刃削掉手掌。但卓青飏本为救人,该招只是要逼退百花谷主,非为伤人,因此只守不攻。百花谷主眼见寒光一闪,只得収手出腿。卓青飏手中长剑变刺为削,笼住下盘,百花谷主一个回转纵跃,紫色裙衫中伸出左右双手如同弯钩,忽然向卓青飏左右各攻了十七八招。卓青飏长剑迅捷无比,剑影霍霍,或刺或挡,或削或劈,竟然都抢先一步挡住了百花谷主的进攻。
百花谷主退后几步,心想此次来中原另有要事,不便多结仇家,叹口气道:“光是昆仑派的一个年轻小子,我已非对手。罢了,我们走。”带着几名手下翩然远去,消失在风中。
卓青飏高声道谢:“多谢前辈手下留情。”回身看见胥子明勉强撑住身体没有倒下,忙一把扶住他,道:“前辈伤重否?”
胥子明朗声说道:“并无大碍。自古英雄出少年呀,卓兄弟你武功盖世,仁侠典范,胥子明自愧不如。”
卓青飏谦然道:“前辈过誉了。”便扶他往酒家行去。
十里镇不过一个小村庄,那酒家仄仄的,鄙陋破烂,四处漏风。卓青飏抬头一看,那面红色的酒旗上依稀可见三个字“罢酒坊”。骑驴的老人早倚在一张木桌前自斟自饮,自语自夸,刚才门外的殊死搏斗倒一点不曾影响他的酒兴。
卓青飏扶胥子明坐下,还未开口。胥子明高声喊叫:“小二,来一坛子好酒,再切些肥鸡牛肉。我要和卓兄弟好好喝几杯。”
酒保伸个懒腰,揉揉睡眼,说道:“这位客官,您可知我们这店的名字?”
胥子明并未注意,卓青飏道:“可是唤作罢酒坊?”
酒保上前道:“这里正是扬名十里的罢酒坊。”酒保见卓青飏和胥子明一脸疑惑,解释道:“客官像是外地人,并不知道小店的规矩。小店的酒,人称‘赛杜康’,都是十年以上的陈酿,百里挑一,酒劲浑厚,但量产很少。所以每天打酒售卖不可超过五坛,再想豪饮,却也不得不罢。为此得名罢酒坊。”说罢朝着骑驴老人一努嘴,道:“刚才这位客官打光了小店的酒。您要是想喝,还是明日赶早些来吧。”
胥子明拍案叫道:“放屁放屁,哪有这样的道理。你这明明是酒店却不卖酒,订的这是哪门子的规矩。速速去取好酒来。这是赏你的。”说罢从怀里摸出一锭金锞子扔在柜台。
酒保眼见锞子金光闪闪,忙笼了袖子罩起来,笑道:“客官打赏本该遵命,无奈小店今日所剩的那点酒都被这位乔老先生买光了。”卓青飏这才知道那骑驴老人姓乔,想是常来光顾这家酒店,和酒保相识。
胥子明怒发冲冠,起身揪住酒保的衣领,道:“再不取来,信不信我杀了你。”
酒保像是司空见惯,道:“客官若是不信,大可前后搜查我这小店,果真是没酒了。明日的酒要等到寅时才会送来。”
胥子明眼见骑驴的乔老抱着一个酒葫芦饮得正酣,酒香扑鼻,但看酒保不像撒谎,只得强忍怒气。
骑驴乔老眼见门外落日西沉,悠然吟道:“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胥子明心想这酒店乏酒,但想必是有酒窖储藏,明日趁着寅时送酒打探到酒窖所在,定可喝个痛快。计上心来,便一手牵着卓青飏,笑道:“卓兄弟,既然这里无酒,咱们便明日再来吧。咱们到前面投宿去。”
卓青飏向骑驴乔老拱手,道:“在下告辞了。”
那骑驴老人已有些薄醉,随手一摆,口中道:“老人七十仍沽酒,千壶百瓮花门口。道傍榆荚仍似钱,摘来沽酒君肯否。”
卓青飏出门牵了白马,听胥子明高谈阔论。两人边说边走,看到一家客栈,胥子明出手阔绰,要了两间上房和一桌酒菜。胥子明拿来两个酒杯斟满,道:“卓兄弟,今日有幸与你共饮,哥哥我敬你一杯。”说罢一饮而尽。
卓青飏干了一杯酒,道:“胥大哥,小弟此次下山,师命重任,因此不敢贪杯。和大哥共饮,实属平生乐事。但今日小弟只陪一杯,未来若有机会,大哥可上昆仑做客,小弟与大哥酣畅痛饮,不醉不散。”
胥子明晃晃手里的白瓷酒壶,笑道:“卓兄弟,今宵有酒今宵醉呀,况且就这一壶酒,平平淡淡,不足以醉你我,权当助兴。”说着又为卓青飏斟满一杯。
胥子明又喝了几杯,拉过椅子凑近卓青飏,说道:“卓兄弟,今晚咱们就去探探这罢酒坊的酒窖,看看这‘赛杜康’到底是个什么不得不罢。”
卓青飏听他如此说,倒真是应了胥子明盗侠的名声,道:“小弟明日一早就要赶路,有负美意,大哥勿怪。”
胥子明眼见卓青飏严谨端方,与自己行事作风大相径庭,便也不多劝说,喝罢一壶酒,虽然兴致索然,但也草草了事,回房睡了。
卓青飏睡不着,想着临行前师父的嘱托,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卓青飏是昆仑四大弟子之一,排行第三。蒋白生是昆仑首徒,武功心智向来出类拔萃,多年来一直奉命在江南行走,受中原各大门派影响,更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二师兄岳赤渡近年来也在燕赵齐鲁驻留,在江湖上多有美名。而此次下山,师父命卓青飏赶往江南支援大师兄,行事听任大师兄调遣。更是飞鸽传书要求二师兄岳赤渡同时南下。兄弟三人共聚,想必是极为严峻艰难的任务。卓青飏猜不透,也想不清,便翻身起来推开窗,只见一轮明月正挂在空中,秋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树梢不时传来几声夜枭的啼鸣,衬得四下里更是静悄悄的。
忽然只见不远处的林间扑棱棱地飞出几只夜雀,卓青飏不禁回想起师兄转述的师父当年给他赐名的事情。二十年前昆仑派掌门玉灵子道长下山,途径天山脚下正赶上有匪徒行凶,便出手击毙歹徒。百姓血流如注,哭声不绝,玉灵子道长既痛又悲,更是在几具尸首之间发现了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并未气绝,有人说这是牧民卓老三的儿子。眼见稚子无依,玉灵子道长便将孩子随后带回了昆仑山。到达昆仑的时候已是傍晚,恰好有一只青雀衔着一朵梅花闯进昆仑堂的廊檐上,鸣叫几声便飞走了。玉灵子道长随手捡起落在地上的梅花,捻须微笑道一声:“青雀一飞而过,此子便叫青飏。”
遥想当年事,卓青飏面容微笑。忽听到蹄声,只见刚才雀跃之处的林间有人赶着一辆驴车越行越近。车的右侧挂着一盏白纸糊的灯笼,发着幽暗的光。正所谓老马识途,大约那驴子也走得习惯了,并不需要驾者牵缰扯绳、吆喝挥鞭,兀自走得熟悉和轻快。
卓青飏抬头看看月已西行,仿佛已是寅时,心中料想这驴车恐怕就是来送酒的。只听得隔壁门响,随即就听到胥子明敲自己房门,并轻声叫道:“卓兄弟,成大事不拘小节。我们去尝尝那‘赛杜康’的酒就回来。”
卓青飏本也无眠,且的确想见识一番十里大名的佳酿,加上少年心性,便打开门,道:“好。我陪大哥走一遭。”两人边掩了房门,找个院子角落纵身跃出墙外。
第二章 酒坊夜话
胥子明见泥土路上一道车辙,驴车分明是从林中来的,他回身招呼卓青飏缘辙寻去。林子不大,两人走得不到两炷香的功夫,便看见一条清澈的溪涧缓缓流淌。溪上有一座大约两尺宽的石板桥,车辙正是从此经过。两人过桥又行了一刻,便看见脚下一片菜地。地的尽头则是东西两所茅屋,西首一间窗户,灯火未熄,想来主人未睡。
秋天的夜里,已经下了露水,菜地中显得有些潮湿。胥子明示意卓青飏噤声,当下气沉丹田,使出轻功来,几下纵跃,已落脚到东首的房屋前廊。卓青飏一看胥子明行过的地方,若不仔细,竟然看不出来踏泥而行的痕迹,足见其轻功高明,心想此人被称为菱蝠盗侠,其轻功果真不可小觑。
胥子明像是发现了藏酒所在,回身满脸喜色,招手呼唤卓青飏。卓青飏也运足一口气几下纵跃尾随过去。东首的房子里先是一个酿酒的作坊,门上挂着一块蓝布帘子,早已缀满了补丁。门里有一张木床,堆着一铺脏污的被褥。
屋内中间是一个大大的甑锅,罩着木桶,下边燃着灶火,旁边一个酵池,四周则是一些杂乱放着高粱、小麦、酒曲、酒醅、果子的器皿。门外边散乱堆着犁、锹之类的农具,墙上还挂着一把扫帚。酒坊旁边则是一道石砌的门,上了锁,像是酒窖的入口。胥子明从怀里掏出一根恍若头发粗细的铜丝,然后耳朵贴在锁上,将铜丝插在锁孔中捅了几下,那锁竟“吧嗒”一声开了。胥子明轻声推开门,嗅了一嗅,小声道:“好酒啊,随我来。”
门后是一条向下的暗道,月光洒进来,能依稀看清暗道并不深,两人行下去回身只见是个大约十丈见方的酒窖,甚为宽阔,拱形的梁下是一排排的酒坛子,大约有成百上千,每个都有怀抱大小。原来这酒窖是建在东西茅屋下边。
胥子明抢先进去,拍开坛口的泥封,只觉一股酒香扑鼻而来,胥子明伸手鞠一捧尝了一口,清冽甘醇,顿时赞叹:“真是好酒,配得上扬名十里。好兄弟,你来尝。”
卓青飏早闻到酒香,馋涎欲滴,稍稍喝了一小口,只觉得腹内强压了半日的酒瘾竟一瞬间被勾了出来,甚而更浓,只想抱起坛子一饮而尽,情不自禁又喝了一大口。却听到胥子明叹道:“这边的是窖藏了十年的,味道更好。”
卓青飏见胥子明又拆封了几坛老酒,尝一口便赞一声,大有要把窖内美酒全都洗劫一遍的趋势。卓青飏忙上前拦住道:“胥大哥,这酒不好吗?”
胥子明道:“平生还未饮过如此好酒。”
卓青飏道:“你这样喝法,把这许多酒都糟蹋了。你也看到这茅屋的主人如此清贫,哪能经得起如此浪费。”
胥子明见他义正言辞,败坏酒兴,从怀里摸出两锭子黄金放在酒上,压低声音道:“如此可以了吧。”一把推开卓青飏,继续向里行去。
卓青飏道:“胥大哥,这酒藏了十年,里边的可能要更久,可见这家主人多少劳作,望你高抬贵手。”
胥子明本想辩驳,只听到头顶上霍霍几声,像是正在磨刀。原来两人未辨方向,竟走到西首的茅屋下边。就在这磨刀声中,又听到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道:“湛卢剑重现江湖,当真是老天垂怜,让我夫妻二人在有生之年,还能了却残愿。”
又有一人哑着嗓子叫道:“想当年,我就是被湛卢剑刺瞎了一只眼睛,如此深仇大恨,此生不报,我颜雪鹰誓不为人。”
卓青飏这些年在天山南北闯荡,也曾听过“天山雪鹰”的声名,是个武艺出众的绿林草寇。只是听他言语,心中纳闷,不知道是谁竟然能刺瞎这位高手。而一旁的胥子明却听到“湛卢剑”三字,早心中一震,悠然神往,忙侧耳倾听,生怕遗漏了任何关键信息。
只听颜雪鹰一副沙哑嗓子,续道:“半个月前,我镇江的朋友在西津渡头偶遇一个狂人,见他竟然手持湛卢宝剑。朋友本想邀请那人做客,没想到却被那人打伤。这湛卢剑下,枉死了多少人命,再想想令郎更是英年早逝,与贤伉俪阴阳永隔,让人好不心痛。”
先前那位妇人听他所述,暗想定是你那朋友起了歹心,想要把湛卢剑据为己有,才会出现如此变故,不由地有些愠怒,但听他提到爱子过世一事,不免又悲上心头。道一声:“多谢雪鹰先生漏夜前来,告知我夫妻这一消息。我夫妻明日即刻启程赶往江南。”话语中已有逐客之意。
颜雪鹰道:“如此甚好,有秦陇鸳鸯刀夫妇重出江湖,必然成事。在下就先行告辞,我们江南再见。”
卓青飏又是一惊,秦陇鸳鸯刀周全峰、袁缎夫妻,二十多年前就已然成名,曾经威震陇地。夫妻二人刀法绝妙,一阴一阳,攻守进退,天衣无缝。多少人听到他们二人的名号,就两股战战,几欲远遁。没想到他们竟然在这林中酒坊避世隐居。
又听得门声响动,想是袁缎将颜雪鹰送出门去。屋外已渐近黎明,月下的林子影影幢幢,寒蛩浅鸣,袁缎猛然觉得有些寒意,多年的生死本该看淡了,但想到死去的儿子,心底的凉苦便一下子冒了出来,让她不自禁地打个寒颤,回身进屋的时候,眼中已经盈满泪水,忍不住吞声而泣。
磨刀的声音顿了一下,屋内又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你我都已过壮年,本来就俨然风中之烛,上天赐此良机,我们重出江湖也是为儿子报仇,就算是死,也不足惜,何哀之有。”想必是周全峰在劝慰袁缎,继而又磨起来刀。
袁缎拿出手帕抹抹眼睛,说道:“夜里冷风,吹眯了眼。”沉默了好一会儿,思虑悠悠,说道:“多年不用,这鸳鸯刀都锈了许多。我还记得那年,同儿八岁,我教他刀法,他练得可好了,在那日头底下,一练就是两个时辰,也从不喊苦。同儿呀同儿,他从小,就能吃苦,十五岁的时候就独闯江湖,甘凉古道均无敌手,还当上了年纪最小的佥事。你说好笑不好笑,他还那么小,就要给手下人发号施令。”
卓青飏听到袁缎哀音凄婉,陷入回忆的柔情中,心想:“我的母亲要是还活着,怕也是这样的日思夜想吧。”
袁缎又叹口气道:“这孩子,对自己粗心大意,永远也长不大的样子。寒暑风霜,从不记得填减衣物。东奔西走,也不知道能不能吃一口热汤饭,可别饿坏了他。”
周全峰停下磨刀,道:“孩子长大了,慢慢就懂得照顾自己了。”说着挑挑灯烛。那烛火跳了几下,又恢复了平静,照得更明亮了。周全峰拿着一柄鸳刀,在灯下端详。
袁缎摩挲着一柄鸯刀,失神而坐,回忆着道:“他从京城回来的那一天,真是威风极了。他比先前瘦了一些,也黑了一些,穿着江南织就的绸缎。对!他肯定是又长高了一些,进门的时候要低头了。院子里都是他带回来的东西,行车辚辚,萧萧马鸣,粳米装了十袋,罗衫放满两箱,黄金十两,白银百两。他拉着我的手说,‘娘,这些都是儿子孝敬您的。’我说,‘娘不缺这些东西,只要你在外照看好自己,娘就心安。’他就靠在我的怀里撒娇,他长到多大也都还是个孩子。这些年,你别说,他回家的次数可真是越来越少了。”说着又长叹口气。
胥子明并无耐心听袁缎回忆旧事啰啰嗦嗦,而且酒劲上头有点头晕目眩,伸手扯扯卓青飏的袖子,示意离开。忽听到一声拍案,袁缎说道:“可恨就是因为这湛卢剑,引起江湖一场腥风血雨。”
胥子明忙又驻了足,只听到周全峰道:“一剑两琴,天下闻名。”不禁冷笑几声,喃喃续道,“天下闻名,狗屁不通。”
袁缎道:“同儿寄来书信,说是朝廷有命,命他即刻前往湖广一带探访湛卢剑,未曾料想草草一书,竟成诀别。‘事关重大,刻不容缓。再拜叩首,勿以为念。’”袁缎从一个匣子里拿出一封书信读到结尾词句,仿佛有千钧重锤直捣心胸。
赛杜康的酒果然浑厚,胥子明多喝了些,酒劲上来有点站不稳。卓青飏本也觉得出来的时间太长了,见胥子明不胜酒力,忙扶住了他,就要出去。正行到门前,却只见门外月光倾泄进来,那石阶上分明投下一个人影。卓青飏被唬了一跳。那人显然也是一惊,手持着一支马鞭,立在当地,满脸错愕。
借着月光,卓青飏才看清那人背后正停着一驾驴车,车前悬着一只燃尽的灯笼。原来是送酒的马夫回来了。
那马夫赶车从十里铺的罢酒坊送酒回来,正要回床睡觉,却见酒窖的门锁落在地上,心想莫不是自己今日贪酒多喝了几杯,出去的时候忘记下钥了,只怕会闯进田鼠黄狼,正要进门查看。哪曾想竟然从酒窖中钻出两个人来。马夫一慌,惊叫起来:“有贼。”
卓青飏出指如电,匆忙点中那马夫肩前中府穴,胸前气户穴、膻中穴,马夫便屹立在当地无法动弹出声。卓青飏回身扶住胥子明,跳出门外。胥子明业已彻底酒醒了,西首的房门已经打开,只见房门中跃出一个须发全白的男人,身材高大,想必就是周全峰。周全峰一跃,已经踏上院子里的驴车,手持一柄长刀攻了过来。
卓青飏出门的时候并未携剑,情急之下,掣起门口的扫帚一挡,没想到鸳鸯刀格外锋利,那扫帚像酒杯粗细的木柄竟被一劈两段。卓青飏随手留下手中的半段木柄,没等周全峰攻来第二招,先发制人抢先使出一招昆仑剑法“登之不死”,这一招形为刺,实际并不狠辣,而是要从下向上刺中敌人胸前玉堂穴、华盖穴、璇玑穴。这三个穴位依序如同登山向上,但并不伤及主要脏器,是为“不死”。
周全峰见这人不过二十多岁年纪,竟然用一柄扫帚挡住自己几十年功力的刀法,尚且还能急中生智反守为攻,心中自然又惊又佩。周全峰眼见木柄就要刺中身前玉堂穴,空出右手横推一掌,借着木柄刺来的力道反身跃出,落在驴车上。袁缎也早已手持一柄短刀立于丈夫身畔。
晓风残月中,那袁缎头发花白,但眼眸深邃,高鼻小嘴,想必年轻的时候也很动人。而周全峰则是一张方脸,目光湛然,竟依稀有些面善。
周全峰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卓青飏抱拳道:“晚辈昆仑派卓青飏,十分抱歉,还望前辈恕……”
袁缎不等他说完,惊问:“你是昆仑派的?”
卓青飏道:“正是!”
袁缎怒喝一声,“小子纳命来。”已然猱身而上。
卓青飏不明缘由,只见袁缎手中一柄短刀早就砍过来,周全峰也长刀一摆,紧随而至。卓青飏见袁缎短刀攻势凌厉,周全峰长刀凝重,双刀竟然彼此呼应,攻守兼备。内心不觉一震,世间武学果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当下也不敢硬接,左手推开胥子明,右手抢过那马夫手中的马鞭一挥。鞭梢甚软,但伸缩自如,直击周全峰,周全峰鸳刀舞得密不透风,却把鞭梢绞去一截。卓青飏虽是临危但不乱阵脚,向右侧一跃避开袁缎的短刀,道:“两位前辈,且听在下一言。”
袁缎夫妇并不等他缓手,长刀改为攻势,短刀变为防守,前后两路夹攻,刀刀尽是杀手。卓青飏见到双刀攻守易势,刀法变幻莫测,不知下一招是攻击腹前,还是袭击后背,当下一心两顾,只觉得眼花缭乱。卓青飏连攻几次,总是或被鸳刀击退,或被鸯刀牵制,均未得手,慌乱之中,加上兵器并不擅长,竟被周全峰一肘击中背心,直摔在菜地中。卓青飏顾不得背心疼痛和衣襟露霜,反身滚起。
晓风一吹,夜消昼长,东方微白。卓青飏内心一下澄明,这鸳鸯刀讲究一阴一阳,一攻一守,把阴阳各自的长势发挥到至精至妙,因而威力大增。只是阴盛而阳退,阳极而阴衰,阴阳变幻总有盈冲中庸的时刻,那时候便是良机。卓青飏想明白之后,一见袁缎夫妇刀法变化,一挥长鞭,果然奏效,竟缠住袁缎手腕。周全峰慌忙来救,刀法登时露出破绽。卓青飏去鞭出掌,直击到周全峰胸口。周全峰只觉得一股大力从胸前袭来,排山倒海一般,被击倒在地。
卓青飏自知自己并未使出十分的力道,想必不曾重伤他,道:“晚辈自知有错,的确不该潜入盗酒。我们已在酒窖中留下买酒的银两,万望前辈海涵。”
刚说罢,却见茅屋背后一把火光冲天而起。原来胥子明见卓青飏落于下风,一头钻进酒坊,掣出灶下的木柴,把那草屋点燃了,那房子多是茅草,加上酒气,一遇火苗,立刻烈焰熊熊。袁缎一看,屋内还有儿子留下的书信金银等遗物,当下心急如焚,也顾不得卓青飏,几个纵跃奔进茅屋。
周全峰怒道:“我周家与你昆仑不共戴天。”也爬起来冲进屋内。
胥子明叫道:“快走,快走。”
卓青飏眼见胥子明如此做法,十分不屑,并不应他。先是奔到酒窖门口,出手解开马夫被点的穴道,道:“哪里有水。”
那马夫战战兢兢,指指廊前排列的几口大缸,道:“那里便是。”说罢便拉着驴车跑远了。
卓青飏拿起水桶,装满了水,跑去救火。无奈那火太大,加上有风助势,卓青飏一人之力犹如杯水车薪,眼见那火越着越大,只得也冲进屋去,想搬一些物品出来。
周全峰见卓青飏进来,以为他要抢夺东西,一掌拍来。卓青飏慌忙躲开,周全峰那一掌便直拍到门柱上,那门年久失修,承受不住周全峰几十年精纯的掌力,只听“喀嚓”一声,半边屋子便轰隆隆塌了下来。卓青飏直退到门外,胥子明拉住他道,“卓兄弟,快走,快走吧。”卓青飏无奈随着胥子明快步离开。袁缎夫妇草草收敛一些财物,冒火从窗户跳了出来,周全峰的胡子也被烧掉了一大把,显得十分狼狈。
卓青飏一路怒气冲冲,实在后悔今夜与胥子明出来。穿过溪涧,回首望去,只见茅屋之处滚滚浓烟从林深之处飞起。胥子明道:“卓兄弟,是做哥哥的不是,哥哥欠考虑,哥哥给你赔礼道歉了。我稍后再去送上一百两白银,足够他们重建几十间房子了,又大又气派。”
卓青飏怒道:“江湖也称大哥一个侠字,堂堂侠客,你怎可如此草率。”
胥子明道:“好好好,我们都是江湖草莽。我不懂你们名门正派的道理和规矩。况且他们夫妻两是什么人?他们可是秦陇鸳鸯刀,本就是江湖人物,过得原本也就是这种提着脑袋的生活。你有什么好指责我的。再说了,要不是为了救你,老子早就脚底抹油溜了。”
卓青飏听他句句义正辞严,倒有一番大道理,果真是亦正亦邪的性格,只得叹口气,抢先赶往客栈。胥子明见卓青飏在前行走,也亦步亦趋地跟上来,一个肥硕的身子一摇一晃的,道:“你别走这么快呀。不是我说你,我们是去干什么的,我们是去当小偷的,偷酒喝的,你还自报姓名。报就报吧,你说个化名不行吗?天下帮派那么多,你报华山派、崆峒派、九江帮哪个不行?你还真是老老实实把自己的门派高姓大名全都告诉了对方。你就不怕人家传出去,坏了你们昆仑派的名声。你说你傻不傻,我看你就挺傻的,又傻又倔的犟驴。”
卓青飏被他气得说不出一句话,胥子明倒是得了意,哼个小曲道:“卓兄弟,看你刚才危难临头也没有弃哥哥不顾。哥哥我就告诉你一个江湖的秘密。这个秘密就是江湖盛传的‘一剑两琴,天下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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