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幽兰》： 装在套子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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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装在套子里的人

夜空点缀着一颗又一颗闪亮的宝石，刺亮了曲彦这个穷乡僻壤的镇子，同样，通透了那些个在夜里行走而不安的人心。

镇子的南边是条大河，激流汹涌，澎湃的气势绝对不逊大海。而卜芸这位初中毕业的十五岁少年，却呆呆的捧着一株谢了的兰花，伫立在河边。

没错，他叫卜芸，他妈给他起的名，早在他未出生时便定好的名，日思夜想想要的女孩却最终化作了男儿身。母亲一气之下，这名字也陪伴了他十五年。

“谢了……”不大却黑的发亮的眼睛凝视着手中白兰看了又看，卜芸喃喃一声，脑袋一歪，白兰飘飞出去，裹在风里越飘越远，最终不见了踪影。而卜芸的目光，却一刻都没有收回，他的那双细小的手还僵在半空，时不时颤动一下，证明着它的生气。

“谢了……”眼皮挑起，中央的线条清晰起来，是双眼皮，鼻梁微高，半边脸在星光的映照下越发柔和。

……

“芸妹——起床了没，你唐哥我来找你玩了！”清亮却稍显稚嫩的嗓音一下破开了这小小院落的宁静。

“噗！”几声闷笑从远处飘起，不禁润泽了院落里的那个穿着八字拖，黄色短衣与短裤飘飞的男孩的脸，一下浸成了猴子屁股。伸手抓抓后脑勺，似乎觉着有些丢脸，但眨眼又放了下去，他就是这样一个害羞而大条的人。卜芸的哥们，从小就抢他糖果和玩具的哥们，虽然他的玩具向来只是一个木陀螺。

“喂！芸妹，老哥要进来了啊！”声音刚刚响起，男孩已经推门而入了。

两扇张贴了门神对子的木门嘎吱一响，被撇到两边，八字拖有一下没一下的起伏，贴着灰扑扑的半泥半石地板滑行。屋内稍暗，中央一个玻璃方桌，左边是长柜，端了一个47寸的老旧电视，沙发上遮盖的白布散作一团。

“嗯？芸妹人呢？”眼珠转动一下，忽然扫到垃圾桶里有盒泡面，男孩惊的一跳，眼皮抖动一下，右手撑着下巴宛如侦探，“这家伙向来都是自己动手做饭的，他的手艺那叫一个……偏了，他居然会吃泡面这种东西，真相只有一个——靠，有钱了都不请我吃！”

眼珠瞪圆、瞪大、瞪得凸出，男孩双脚一分，八字拖拍在地上，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啪！”却听一声脆响，男孩尖叫一声，摸了摸刺疼的脸，眼睛盯着地上还在滚动的橡皮球。

“你就不会消停一下，老这么神叨叨的……”却见卜芸慢慢下了楼梯，同样款式的八字拖，黑衣黑裤，还顶了一顶黑帽，依稀露出的皮肤白的晃眼。

“你敢打我！”男孩一步蹦到卜芸身边，作势欲出手，却伴随着卜芸的声音生生停在半空。

“请你打游戏！”

“真的？”

“游戏厅，出发！”卜芸拉了下帽檐，当先走出房间。

“喂喂！”男孩立即跑上前去，用手掩住嘴，凑到卜芸耳边，眼珠左右扫了一下才道:“你不怕你妈打啊？”

“那不去了！”卜芸顿住身子，嘴角翘起。

“诶诶！怎么说话不算话，我帮你放风，嘿嘿！”脸色一急，男孩拉着卜芸不依不饶，却在卜芸嘴角的戏谑下败下阵来，勉强挺了挺胸，摸头笑道。

“走吧！我妈不知道的。”虽然这么说，卜芸还是缩了缩脑袋，又将帽子拉低了些，才继续往前走。

“我就说你小子今天怎么这个打扮，原来早有准备，嘿嘿！”男孩乐呵一下，伸手搂住卜芸的肩膀，大刺刺地走向外边。他丝毫没有察觉到，卜芸抖动了一下的肩膀，以及嘴里悄然荡出的话:

“契科夫写过的《装在套子里的人》，我也想把自己装在套子里……”

镇子里的集市都是周二和周五才热闹的，也被叫做街天，而今天是周日，路上行人也就少些。镇上的一个个角落，像是阴暗下潜藏的老鼠，藏着几个网吧和游戏厅。不是防猫，也不是防警察，防的是那些叛逆的坏孩子的父母。来游戏厅和网吧可不是什么好事，被父母捉到都是要吃棍子糖的。

卜芸和唐龙两人绕过一个个弯弯角角，终于来到了一处微小的院落，穿过去，撕开一张黑色的门帘，一股浓浓的汗臭和烟呛味忽然涌进鼻孔。

卜芸眉头一皱又伸展开，拉着大眼乱扫的唐龙走了进去。在后台买了四枚游戏币，两人便坐在了游戏机前。

游戏币是五角钱两个，只要塞一个进孔洞便可以玩一次游戏，而当时的三国街机可谓风靡了半边天。

“四个……芸妹你太不地道了！”旁边的唐龙伸手摇了摇游戏杆，嘴角嘟起不满道。

“等会还有一支冰棍。”卜芸扭头塞进一枚硬币，才不紧不慢道。

乍一听，唐龙也不再嘀咕，紧跟着进了游戏。而两人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四五个人，正是那些没钱玩而只想过过眼瘾的游戏渣子，或者藏着一两个高手，等会说不定借机帮你过一关，也算有的玩，或者遇到心情好的给个一两个游戏币，也算天降福瑞。

有些高手一个游戏币可以玩上三四个小时，最终通关，而恰巧的是卜芸和唐龙并不在此列，所以匆匆撑过半个小时，拿了诸葛亮和赵云喝西北风，硬生生拖到十一点才匆匆起身。而身后一群高手早已用眼神杀了他们个通透。

“芸妹，你今天玩游戏好直接，有气就开大，一点都不会看时宜，是不是上火了？”唐龙扯扯卜芸衣袖，大眼转过一阵，问道。

“有吗？”卜芸拉拉帽檐，遮住脸色表情。

“嗯嗯——”连忙点点头，唐龙朝卜芸座位前的那几个按键努了努嘴。

卜芸疑惑的转过头，只见几个红色按键已经弹出卡槽，后面连接的弹簧耷拉下来，像极了炎热日光下趴在地上吐舌头的狗，半死半活。

“咳！有吗？”伸手搬起按键又塞进了卡槽，卜芸起身拍了拍手，抿嘴问了一句，也不在意唐龙那不敢置信的目光，便匆匆出了门。似又想起什么，才又走了回来，将一张皱巴巴的五角钱塞在门口的缝里，抬头瞪了唐龙一眼，“还不跑？”

“噢噢！”这时，唐龙才反应过来，什么也顾不得，匆匆溜出了门，脚下的八字拖拍打得那叫一个清脆。

而那些将眼光投到两人身上的看官，又若无其事的另寻目标，默默祈祷下一个“雇主”能够大慨一些，全然也不在意之前的事了。至于那张门缝里的五角钱，不知会落在哪只眼睛发绿的黄鼠狼嘴里。

远处的两人勾肩搭背，渐渐消失在了这并不喧闹的街上，只有隐隐的声音传来。

“知道吗？老子失恋了？”

“不会吧……以芸妹的姿色，哪个男的——哦不，哪个女的看了不动心！”

“她说，幽兰的清香和高贵，不会留存在市井小侩的鼻息。她还说……我不是男人，我就是个娘们！”

“噗！哈哈哈哈！要我说，不无道理！”

“滚！”

第二章 抽刀断念，心底暗影

熟悉的两扇木门懒洋洋地靠在墙上，冰凉并没有带给他丝毫不适。整齐的门神被胶带粘的稳当，狰狞的面目此时看来到有些可亲，这可是驱邪的啊。

卜芸又压低了帽檐，缩在沙发上没有动弹，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桌上的黄纸上。“录取通知书”五个大字首先映入眼帘，其下又是些简单而标志的介绍。

“呼！桐庐一中……”喃喃一声，卜芸眼底并没有一丝因为被TL县最好的高中录取的喜悦，相反，黑的发亮的眼里藏着化不开的悲痛。

卜芸颤抖着双手，伸到脖颈上摸索一阵，来回几次，却是忽然扯下了一个木牌。那是人工雕琢的一朵兰花，手艺并不精湛，坑坑洼洼的难看。而卜芸却痴了，拿在掌心里摩挲的细致。

“你说，带着它，可以一直闻到你的气息，可以一直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水珠忽然沿着木兰花的痕迹滴落下来，有的稍稍浸润进去，似要渗透到深处，而最终却是枉然。

“也许……我真的太天真了，也许……我就不是个男人，哈哈哈！”仰头藏住眼里的悸动，卜芸放下了那朵兰花，“要是个女的该多好，刚开始就是女的该多好……”

又拉了拉已经无法再低的帽檐，卜芸身子软在了沙发上，他闭起了眼睛，那双黑的发亮的眼睛。

这是第几次流泪了？他可以扳着手指数出来，第一次是爸爸出车祸去世，尸体运了回来，就躺在屋子中央，没错，就躺在楼梯那里。那时他才七岁，他没哭，一直没哭，直到妈妈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骂他不会哭，不会伤心。那时他才哭了，被那巴掌打的哭了，哭的晕了过去。第二次，好像是因为那个被妈妈见面就骂的十分难听的班主任吧，那个给了他久违的父爱，会做饭给他吃，会买衣服给他穿，会塞零钱给他，最后却形同陌路的班主任吧。怎样哭的他不记得了，但却是哭过的。第三次，就是现在了吧……

“累了，好想睡啊……”昏昏沉沉的，往日的一幕幕仿佛影片般清晰，却又始终看不真切，卜芸睡着了，黑色帽子打下的阴影遮住了那张苍白的脸。

窗外有明媚的阳光和叽喳的燕子，房子的檐下絮了一个窝，并不大，藏在角落，里头的燕子并不常驻。

而紧挨着卜芸家的两栋瓦房，便是大爷和二爷家的，只不过大爷在城里买了房，二爷也去了不远的地方建了房，都不住这里了。偌大的院落就只有卜芸一家孤零零的占着，连逢年过节都不会增添哪怕半点热闹。

母亲在镇头的水厂里工作，并没有几点工钱，要到晚上7点才回来。而左邻右舍给予这个家的爱，替代了所谓的亲情。

一不小心睡了几个钟头，卜芸睁开酸涩的眼睛，摇晃几下才起身，走到长柜边，拿起一块黑色的电子表看了看，已经是5点多钟了。意识到自己是真的睡久了，骨头松软，四肢无力，卜芸来回踱步，直到身体渐渐恢复，才拉拉帽子走去了厨房。

又是一盘标准的酸菜洋芋片，一个煎鸡蛋，这已经是每日的菜色代表了。这么说也不对，那个鸡蛋是只有这个暑假才能得到的享受，是卜芸考上桐庐一中的奖励。快速消灭下去，卜芸浑身才起了劲，又不禁咂咂嘴，对自己的厨艺甚是满意。

碗筷随意丢在一边，混在一堆脏碗筷里，不用说也知道，卜芸又打算积累一顿，留到下次再洗，他的性子很惫懒，从这里简直体现得淋漓尽致。

也不再管了，卜芸踱回客厅，又瞥到了那个木牌，或者说，他进来的第一眼就盯在了木牌上。身子僵住，一动不动，过了一瞬，又好像是很久，他前倾、抬手、抓取、攥紧，再放松，最终，这个兰花木牌被窖藏进了长柜抽屉的最里面，他会如窖藏的酒一样越发醇香吗？还是淡忘在那个深深的角落？不知道，也许发霉变质也说不定，真的不知道。

“抽刀断水水更流……不流了吧……”卜芸嘴唇抿了抿，将帽子拉了拉，又拢了拢黑衣，才不紧不慢地出了门，“我要躲进套子里，再也不出来了！”

这个暑假快结束了，还有仅剩的两天，都说时间飞快，但有些人却度日如年。

这趟出去是有目的的，卜芸刚刚发现自己忘了一件事，一件妈妈千叮咛万嘱咐的事，这件事可大可小，但完不成肯定要被骂的。虽然自从上初中，母亲就没打过他，改骂了，但那种心里的疼痛却比肉体上的疼痛更加猛烈。

这个时候，一半的人还在吃饭，而另一半的人已经吃完，聚在路边的石台上絮絮叨叨。而卜芸每走过这样一个聚集地，都会有几双眼睛盯着他，奇装异服惹的祸，还是自己外貌惹的祸，卜芸感觉身子在发热，走路略显不自然，他知道这些人都是闲来无事对任何事物都充满热情的，跟他穿什么和长什么样全无关系。但他不自然，这些目光仿佛会透到套子里，会真切地看到他卑微的心灵。他忽然有点害怕，原来不会这样的。

十指扣在兜里搅来搅去，手心的汗聚成了珠，终于，这段艰辛的路程结束了，然而，前面说不定还有这样一个恐怖的聚集点。想到这，卜芸钻进了旁边的岔道，从这里可以通到田野小路，那里不会这样了，那里是开阔和宁静的。

阳光并不浓烈了，阴暗似乎在战胜光明，一点点侵吞，直至整个黑夜的降临。忽然有点害怕，卜芸的心跳动一下，莫名其妙的颤抖。

田间的路是泥巴和的，窄窄的，矮矮的，但因为人多有走动，所以倒显平滑。忽然，卜芸那双八字拖顿住，再扭转九十度，他悄然看向了左边。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安详、平和、不屈、倔强，还有深藏的睿智，那不是一个老和尚，她是一个女孩。可她，被几个蒙面的汉子箍着，嘴里塞着不知哪里的臭抹布，被拖着缓缓深入林立的玉米杆地，他们没有看见卜芸，缩在套子里的卜芸。但女孩看见了，卜芸也看见了她，那双眼睛透露出的东西很诡异，卜芸不明白。他拉了拉帽檐，尽量遮住自己的脸，缓缓退了出去。

卜芸想溜走，逃跑出这个恰逢其会的地方，他身上的套子不允许他再去逾越那些悬崖边的线。然而，一个巴掌裹着风重重落在了他的侧脸，他没在意疼不疼，只是看着飘落在地上的黑色帽子。

“帽子掉了……”

“你不是男人！”一声清脆的咤喝响起，卜芸只看到一双笔直的包裹着警服的腿慢慢远去了。

“被打了一巴掌呢！”卜芸摸了摸脸，蹲下身子捡起粘了灰尘和草枝的帽子，“还好帽子没坏，脸到不疼……”

“操你大爷！你才不是男人，你全家都不是男人，男人，该死的男人……”忽然，卜芸重重砸下手中的帽子，用脚踩踏，扭转，深深地蹂躏，他的那个锃亮的脑袋上没有一丝毛发，他的嘴里吐着最恶毒的言语。

终于，他还是捡起了帽子，不过没再退了，他起脚钻进了玉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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