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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忠言惹大祸
诗云:炎日高升凉风至,落雁沐雨奇花残。巨石垒寨狂沙没,惊雷布池天水漫。密林深峡涧生龙,危岭灵洞山造虎。苍鹰逐鹿地火旺,皓月凌空流星暗。-----《综元世界·灵锤》
这首诗乃是暗含诸多地名之诗,惟愚匠心独创,若世间有皓首穷经,咬文嚼字之先生,欲探究其中真义,恐怕枉费大好光阴,倒不如一笑哂之,细读下文,愚虽才疏学浅,但亦有真知灼见,请诸公自行审度。
在我的梦中一直有一个神秘的世界,那个世界发生的点点滴滴如同真实的记忆一般,印刻在我的脑海之间,既知难再回来,任其逐渐淡去也罢。
“如果大王当年能够力排众议,征战中原,何至于今日曝尸荒野啊!”一个两鬓斑白,满脸沧桑的老谋士,怀抱着一具已经僵硬的尸体,哭丧着脸说道。
这具尸体穿着威武的黑色铠甲,头上戴着亮丽的银色头盔,右手紧紧握着不放的,是一把杀气腾腾的弯刀,刀尖正插在黄沙里,北风呼啸而过。
战场上的血腥味,吸引了一大群秃鹰和乌鸦前来寻食,落日、晚霞、狼烟,还有那枯萎的老杨树,似乎在为那些不幸死去的烈士默默地哀悼。
结束了?不,一切才刚刚开始。
炎日王国,它是这片大地上所谓的中原大国,历经千年的蛮荒时代早已经过去,江河文明在这个国家不断延续。
然而,历史终究是由人来书写的,伟大的人物,无一不是从平凡的生命里成长起来的,传奇的故事,无一不是靠独特的角色去演绎出来的。
元开三百四十一年,年满二十八岁的太子叶云在莫无邪等一班老臣的扶持下,荣登大宝,执掌天下,他内修文德,外治武备,力求国强民富,八方臣服。
是时,天下安定,世道清平,焚阳、纯云等周遭小国皆派遣使臣前来朝贡,而东方的凉风、沐雨两国,因远隔千里,从不与炎日王国来往,南方的地火、天水诸国,更是地处偏远,据险而守,不服教化,被这个中原大国的历代君主视作蛮夷之国。
国都炎日城看似繁华的背后,其实盛行着一股奢靡之风,悄然腐蚀着整个王国的根基,民间有高人异士,早将预示国运的谶语传遍大街小巷,语曰:草断根,犬瞎眼,春夏去。鹰折翅,龙跨江,秋冬来。
没曾想,就这一句谶语竟然害得一位朝臣落得灭族亡身的下场,真是令后世人扼腕兴嗟。
巍峨朝堂之上,国王叶云从龙椅上站起身来,骂道:“寡人好端端的太平盛世,竟有心怀不轨之徒造谣,煽动刁民乱贼,欲窃寡人之国,诬蔑寡人为亡国之君。”他未骂完便将手中的一封奏折狠狠地摔在地上,吓得满堂朝臣个个跪地叩首,惶恐不安。
良久之后,忽有一人挺身而出,打破这噤若寒蝉的气氛,大家定睛一看,竟是当朝御史大夫徐皓,他倒是个敢于直谏的忠臣,只听他道:“陛下息怒,依臣愚见,眼下中原九郡谣言四起,多半是因朝中有小人干政乱国,以致民怨沸腾,人心离散,给居心叵测之徒以可乘之机。”
话音未落,众臣一片哗然,有指责谩骂之声,亦有讥讽怂恿之声,唯独没有赞许之声,大家都担心出言不慎,得罪殿内的权臣,赔上身家性命。
叶云听罢,暗思道:“他所说的小人,无非就是指宰相莫无邪和寡人的内务总管黄晟琰,先王曾经说过,臣下势力均衡,互相牵制,如车辐集中于车毂一样,使之齐头并进,寡人的江山才能坐得安稳。”
思毕,叶云佯怒道:“徐皓,你胆子不小,竟敢暗笑寡人宠溺小人,形胜傀儡,与昏君无二。”
徐皓闻言,磕头如捣,答道:“陛下,老臣一片肺腑之言,并无恶意,请陛下明察。”
“徐爱卿,你这会胆子又小矣!寡人自登基以来,秉承先王遗志,广开言路,从谏如流,何尝降罪于你耶?”叶云笑着说道。
“臣谢陛下不杀之恩。”徐皓叩首道。
“徐爱卿,寡人近来闭目塞听,昏聩无知,你方才所说的既干政,又乱国的小人,究竟所指何人呐?”叶云阴阳怪气地说道。
“这,陛下心中有数,何须微臣直言?”徐皓尴尬万分地说道。
“寡人乃是昏君,只道阶下众卿皆是忠臣,不识得谁是小人?你且给寡人一一辨来。”叶云怒火中烧,指着满堂朝臣说道。
“请陛下恕臣死罪。”徐皓恳求道。
“好,寡人答应不杀你,你快快分辨忠奸。”叶云假装急躁地说道。
徐皓侧过身,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宰相莫无邪,此时的莫无邪镇定自若,眼神中不带丝毫慌乱,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还真是这样,遇到此等大事,他居然稳如泰山,似乎早已胜券在握。
“陛下,我朝自开国以来,就严律后宫不得干政,现如今陛下却宠信宦官黄晟琰,任由其胡作非为,他把持后宫,蒙蔽天听,连王后亦要惧其三分,先王在位时,边关急报都要先经他手,再呈报给先王,如此必将耽误军情,还有他的养子黄凌涛在京城卖官鬻爵,不但大肆搜刮民脂民膏,还残害百姓,草菅人命,更有甚者,声称国库是他黄家的私囊,京城的贵族子弟,还与黄凌涛之子黄逸隆,攀比炫富,据说凡是富过黄逸隆的,家产皆已被抄没。”徐皓义愤填膺地说道。
内务总管黄晟琰听了徐皓的进言,顿时惊得面如土色,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喊道:“冤枉啊!陛下,徐御史所言骇人听闻,有待察实,陛下不可轻信其言呐!”
“起来吧!黄公公,你已事三朝,为我叶家操劳半生,劳苦功高啊!寡人不会忘记你的忠诚的。”叶云扶起黄晟琰说道。
“陛下,宦官干政,必误国误民啊!望陛下三思呐!”徐皓涕泪交垂地说道。
宰相莫无邪见时机成熟,添油加醋道:“陛下,古人云,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徐御史刚直不阿,一心为国,还请陛下纳其忠言,对惑乱朝纲,败坏世风之人严惩不贷。”
“你个老滑头,竟敢给寡人施压。”叶云在心里咒骂道。
须臾,叶云正色道:“徐爱卿与莫相的忠心,众卿都看到了吧!黄总管之事,寡人自有决断,众卿不可复议。好了,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陛下,臣奏章中所述的民间谶语不容小觑,昔日“丙亥之变”,权臣朱宜敛废君自立,当时朝野震动,其实在此之前,朱宜敛的门客就在乡间散布谣言:『剑锋出,丹王起,鼎易足。』因而,如今谶语初兴,不得不深究其来路和用意。”徐皓说道。
莫无邪知谶语于己不利,遂道:“微臣有一策,可解陛下眼前之忧。”
“莫相有何良策?不妨道来听听。”叶云说道。
“臣请陛下收尽民间私藏之兵刃,焚尽民间非法之古籍,教黔首各安其业,愚昧保守,则国家自能保全。何惧一句谶语,拨动天下是非?”莫无邪说道。
“莫相所言甚是。”群臣附议道。
“陛下,莫相之策,眼下虽可巩固我朝基业,但日后必遭天下士子非议,臣为史官,不知当记否?”太史令蒯赟说道。
“荒谬啊!无耻啊!莫无邪,你为一己之私,竟鼓动陛下烧毁先贤著作,蛊毒天下百姓,令其麻木无知,此举置陛下于暴君昏君之列,你果真是谶语中所提到的误国奸佞啊!”徐皓指着莫无邪的脸,怒不可遏地着说道。
“谶语中何曾提到本相?你信口开河,血口喷人,在陛下面前,狂妄至极,不仅惊扰圣驾,还有辱国格,有失体面,望陛下治其罪,以正国之法纪。”莫无邪驳斥道。
“谶语第一句,草断根,即是将草字下方的十字去掉,犬瞎眼,则是把犬字右上方那一点去掉,前后相合,便是一个“莫”字,这难道不是指当朝宰相,你莫无邪吗?”徐皓批判道。
“天理何在呀?请陛下替老臣做主啊!老臣跟随先王数十载,为国事殚精竭虑,焚膏继晷,如今陛下继承王位不久,就有人劝陛下卸磨杀驴,鸟尽弓藏,玩推陈出新的把戏,可怜老臣一片丹心,看来晚节难保啦!臣请告老还乡,此生永不入京。”莫无邪悲愤难抑地说道。
“陛下,莫相乃国之柱石,断不能轻废,不如让其暂居相位,待寻得有宰辅之才者,方准其返归乡里。”黄晟琰见风使舵地说道。
“黄总管言之有理,国不可一日无相,徐皓啊!你先是排斥黄总管,接着又诽谤莫相,难道你要寡人重新选拔人才,去取代他二人的位置?哼,依寡人之见,你才是误国奸佞。”叶云龙颜大怒地说道。
“臣闻柱弱者屋坏,辅弱者国倾,徐御史请陛下罢免内务总管和宰相,恐有异心,还请陛下降旨彻查御史台,以防其结党营私,让我朝重蹈覆辙。”吏部侍郎英宗不怀好意地说道。
“英侍郎颇有远见卓识,深得寡人心意,来人,将御史大夫徐皓打入天牢,听候发落,着禁军查抄御史台,寡人倒要看看他们私下里发了多少牢骚。”叶云说道。
“陛下,臣赤胆忠肝,绝无党同伐异之心,请陛下明鉴,勿信谗言呐!”徐皓最后辩解道。
“不识时务,不达圣意,自作自受。”兵部尚书田筹笑道。
三日后,禁军都督刘羡齐在御史台找到几封监察御史卢周弹劾自己姐夫邓逊杰的奏折,心中甚是不悦,遂将御史中丞赵柯之子赵影在家中所写的《圣朝时弊论》呈给国王叶云,叶云读罢勃然大怒,下令封杀御史台,从今往后不置御史大夫一职,赵柯、卢周等人被定下死罪,徐皓因在殿上请求免死,故处以发配西陲小县服劳役,与其同宗同族者永世不得为官。
徐皓未至西陲,已病死在半途,家眷子嗣有的自缢身亡,有的定居西陲,有的亡命天涯,总之凄惨非常。
离西陲三百来里之地,有一道“中原第一雄关”,此关名为“苍鹰关”,夹在东西两座青龙山中间,扼守西北沙漠地区通往中原的要道,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驻守苍鹰关的正是炎日王国平北大元帅,卫国公邓逊杰,邓逊杰来头可不小,他乃当朝王后邓静淑的哥哥,名副其实的王亲国戚,莫无邪视他为心腹之患,国王叶云也对他十分忌惮。
六月初五亥时,苍鹰关守关大将邓逊杰正在自己的书房内伏案疾书,桌上点着一盏明灯,墙上悬挂着当世书法名家王湛的书法杰作,这是王湛在生日宴上送给他的,上书“鞠躬尽瘁,高风亮节”八字,观其笔势,真是“飘若浮云,矫若惊龙”。
地上的香炉不时地冒出几缕青烟,替昏昏欲睡的邓逊杰缓解了几分疲劳,连日来京城传来的有关御史台被禁军查抄的消息,让他深感不安,生怕因此受到牵连。
突然间,一只飞鸟落于庭院之中,传来叽叽喳喳的叫声,先锋官赵日辉从偏房走出,取了飞鸟爪上的密信,又回到偏房将密信上的怪文破译成明文。
紧接着,他手持写着明文的字条闯入邓逊杰房中,受到惊扰的邓逊杰连忙问道:“什么事啊?赵先锋怎么如此慌张?”
赵日辉恭敬地答道:“启禀大元帅,京城又来信了。”说着赵日辉递上了手中的纸条。
邓逊杰神色庄重地接过纸条,上面只有十六个小字:“仓鼠如厕,田鼠尽除。夏日炎炎,老雀呜呼。”
看过纸条后,邓逊杰气得拍案骂道:“莫无邪这个口蜜腹剑的小人,心太狠毒了,竟敢威胁本帅!”
赵日辉愣了半会,才小心翼翼地嘘了一声,而后他将房门关上,机警地说道:“大将军慎言,莫无邪耳目众多,小心隔墙有耳,为今之计只能委曲求全。”
“徐皓倒台之后,朝内必分两党,一党以莫无邪为首,另一党必效忠于黄晟琰,我虽带兵在外,手握兵权,但是宗族亲眷却远在京师,一旦朝中有变,难免祸及他们。”邓逊杰忧虑万分地说道。
“元帅准备拥护哪一党呢?”赵日辉问道。
“黄晟琰乃阉人,没有子嗣,只不过一时得势罢了,莫无邪三朝元老,根基深厚,陛下虽年轻气盛,却天威凛凛,定不会让他权倾朝野,所以我决定先投莫党以避其锋芒,待黄晟琰垮掉,陛下定会仰仗外戚来制衡内臣,那时我便有出头之日。”邓逊杰说道。
“元帅,末将有一事不明,兵部的飞鸽,怎会帮莫无邪传信?难道兵部田尚书也投靠了莫无邪?”赵日辉说道。
“你忘了,兵部侍郎陈双是徐皓的女婿,想必陈双此刻已经被贬谪出京师,他的位子应该由莫无邪的人占据了。”邓逊杰提醒道。
“如此说来,莫无邪的势力如日中天,我们往后的军机大事都得听其裁决,兵马粮草都得归其调配,好日子算是到头了。”赵日辉说道。
邓逊杰道:“陛下也够仁慈的,只是把徐皓发往边疆,相比之下,莫无邪这老家伙,可狠毒多了,他竟要我除去徐皓在没马镇的宗族,这明摆着是借我之手消除后患,我若不答应,恐日后被他算计。”
“元帅为何不上书陛下?直陈莫无邪胁迫之事。”赵日辉自作聪明地说道。
邓逊杰斥责道:“徐皓是内臣,官居御史大夫,专司弹劾大臣之事,尚且斗不过莫无邪,我等外臣,所言不达天听,不平白无故获罪,已是万幸,何必自找麻烦呢?”
“末将愚钝,险些误了元帅大事。”赵日辉自责道。
邓逊杰思忖再三,为保全自己的宗族和地位,只好痛下杀手诛杀没马镇的徐氏宗族,他郑重其事地吩咐道:“赵先锋,传我将令,明日清晨点五百兵士出关剿匪,务必将没马镇的漠匪余孽一并剪除,永绝后患。”
赵日辉心领神会,清楚邓逊杰这是要赶尽杀绝,明哲保身,于是应道:“末将领命,末将一定为将军铲除漠匪余孽,让将军高枕无忧,末将告退。”
是夜,没马镇上灯火通明,镇西头的徐天佑家迎来一件喜事。
原来一年多以前,牧羊镇的姑娘王若霜和她的姑姑王明珠到没马镇省亲,遇上了在大悦河边放羊的徐天佑,两人暗生情愫,相处数月,随后由王明珠做媒撮合二人成为夫妻,转眼间一年过去了,今夜王若霜产下一子。
“娘子,我当爹啦!”徐天佑捧着一个光着身子的婴儿,高兴地说道。
“天佑,来,让我抱抱他。”王若霜说着伸手将自己的孩子揽入怀中。
徐天佑用食指勾着孩子的鼻尖,说道:“我们的孩子,多可爱啊!不知道养大以后会怎样?哈哈!”
“肯定长得比你要俊朗,至少也比你有本事,不能像你一样只会放羊。”王若霜打趣道。
“我没本事,怎么娶到你的?你嫁给我,真的好蠢呀!”徐天佑摸着王若霜的脸颊说道。
“我再蠢,也会缝衣服,你呢?除了会放羊,还会什么?以后怎么让孩子有出息?”王若霜傻笑着说道。
“娘子,我会的东西可多了,以后再慢慢告诉你。”徐天佑说道。
“别,你可别告诉我,你教给你儿子吧!”王若霜说道。
“孩子想好娶啥名了没?”姑姑王明珠问道。
“没呢!赛半仙还没来呢!”徐天佑答道。
赛半仙,没马镇上有名的算命先生,他精通八卦甲子,取名算命,很有一套,他的原名没几个人记得起,外人只知道他眼瞎心却不瞎,上辈子命苦。
他来了,徐天佑立即将孩子的生辰八字报给他听,并诚恳地说道:“交给您啦!孩子的一生可都在您的掌握之中啊!”
赛半仙掐指一算,说道:“此子为木性之人,宅心仁厚,才思敏捷,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请您直言不违。”徐天佑急着问道。
“只不过人生坎坷,运数不佳,不妨取名“徐立杨”,喻意为“如白杨立于黄沙之中,风吹不倒,百年不朽。”徐兄觉得如何?”赛半仙说道。
“好,多谢先生,我儿就叫徐立杨。”徐天佑说道。
“不必谢我,徐兄赏我一壶酒便可。”赛半仙笑着说道。
“好,我给您倒酒去。”徐天佑说道。
赛半仙回到家中,躺在土炕上,拿起腰间的酒葫芦,扒开木塞子,喝起美酒来,这酒是徐天佑他老丈人家的,这赛半仙一边喝着,一边心生妒忌地说道:“徐天佑这个穷小子,几世修来的福气啊!老婆娶得漂亮,儿子生得聪明,我咋就没这般好运气啊?”
酒喝到一半,赛半仙从枕边木盒中取出三枚铜钱,照往常自卜一卦,来预言近日祸福,不料竟得到夬卦,动爻为初爻和四爻。
初爻之爻辞曰:初九,壮于前趾,往不胜为咎。
四爻之爻辞曰:九四,臀无肤,其行次且;牵羊悔亡,闻言不信。
赛半仙自言自语道:“此卦不吉,大运将过,困难将至,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一走了之。”
御史糊涂遇昏君,谣言耸听入朝堂。边关老将收密信,漠北小镇逢喜事。
第二章 血洗没马镇
赛半仙拄着一根木拐杖,左肩上背着一个行囊,慢慢吞吞地往镇北口方向走去,恰在此时,他遇上了独自一人摸黑巡街的老甘。
老甘,五十来岁,养了一口黄牙,又爱抽烟草,唇下留着一抹小胡子,头发更是稀疏可见,远远望去,像极了一副寒酸小老头的模样。
肩披羊皮袄的老甘手提灯笼,在黑夜里放声吆喝道:“三更啦!小心火烛。”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赛半仙快步地走到老甘所在的街道,打算跟他叙话告别。
老甘走惯了夜路,见多了飞檐走壁,入室作案的贼人,顿时警觉起来,他站在街道中间,举起灯笼,壮着胆子,厉声呵斥道:“站住,哪里来的贼人?这么晚了,还敢在街上乱窜。”
话音未落,赛半仙便止住脚步,定住拐杖,稍稍抬头,侧耳说道:“是我,赛半仙。老甘啊!你吓了我一跳。”
此刻一轮孤月在东天上高高悬挂,寂静的街道上人影伫立,皎洁的月光映射出老甘饱经风霜的脸庞。
老甘满脸困惑,近前问候道:“半仙兄,你这是要干什么,背着个行李,是躲仇家?还是要出远门啊?”
赛半仙深吸一口气,言道:“你有所不知,我今天晚上给自己算了一卦,近来将大祸临头,心里寻思着坐以待毙恐怕是必死无疑,倒不如一走了之,兴许命不该绝,躲过这一劫。”
老甘得知真情,竟讥讽道:“你不是会画符吗?画几道驱鬼消灾的符,不就行了吗?干嘛还要跑啊?你走了,大家找谁算命去呀?”
这话换作别人是不会讲的,别人定心生疑窦,而老甘见识短浅,懒散待人,早就见怪不怪,他骨子里瞧不上神汉巫婆,藐视他们只会装神弄鬼,吃些闲饭。
听了老甘的戏言,赛半仙哭笑不得,只得费些唇舌跟他解释道:“你听说过刀架脖子上,画符管用的吗?俗话说的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该躲的还是要躲一躲。行了,言尽于此,你让我走吧!”
老甘张开双臂,拦住赛半仙的去路,“放你走可以,但你临走之前得给我算上一卦,就当作是送别卦。”说他不信命吧!他偏偏怕厄运临头。
赛半仙脸色铁青,急着要离去,只好拿出铜钱叫老甘抛卦,两个年逾半百的人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向天问卦。
不一会儿,得到夬卦,赛半仙断动爻为“上六爻”,并点明爻辞为“无号,终有凶。”
老甘听完赛半仙的断言,吓得立即瘫坐于地,额头上冒出阵阵冷汗,他擦了一阵又一阵,忽觉不对,怒道:“半仙兄,我一求卦便出现不吉之兆,你该不会戏弄于我吧!”
赛半仙神情严肃地说道:“吉凶自有天意,祸福相依互化。迂腐之辈守常顺命,昏庸之徒弃言闭户,明智者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半仙兄,你可得救我一命,我刚过五十,可不想这么早就升天啊!”赛半仙的一句话令老甘惊恐不已,他意识到自己就是那迂腐之辈和昏庸之徒,遂连忙跪地乞求道。
赛半仙双目失明,自然看不见老甘楚楚可怜的模样,他直说心中的想法,“以我的推断,这没马镇怕是不太平喽!老甘,你想啊,我俩同一天得到凶兆,实在是太巧了点,有点像书中说的那样,生死似乎被早早地安排好了,不如我再给全镇人占上一卦,或许另有玄机。”说着赛半仙又起了一卦。
这时候,街道两边的巷子里,静静地蹲着几名黑衣人,他们伏在暗处窥探已久。
“不可教他再占,他若占出官军到来之事,岂不是坏了大头领的计策。”一名黑衣人对其头领说道。
头领意味深长地讲道:“没马镇数百户人家的性命,就掌握在我们的手中,今日这刀一旦落下,几天后便是上千颗人头落地,徐氏宗族将就此覆灭。”
“刀伯大人,属下担心他二人之死,会引起没马镇人的察觉。”又一名黑衣人进言道。
最先说话的那位黑衣人答道:“别担心,徐氏族人就算再聪明,也不会想到是我们所为,我们潜龙会已经销声匿迹二十多年了。”
“杀了他们吧!为了实现复兴霸业,坏事必须有人来做。”头领狠心地下令道。
卦未定,黑衣人杀气腾腾地冲出来,赛半仙与老甘,一个闻声便惊惶失措,另一个正准备放声疾呼之时,黑衣人已将他们一刀封喉,刀光血影之下,顿生几分寒意。
“赛半仙的占卜术果然名不虚传,他‘一卦可知天意,六爻能占万事’的招牌,真不是吹嘘出来的。”
“可惜了,赛半仙知祸而急于避祸,避祸却又因言惹祸,本不该杀他二人啊!奈命数何?”头领似乎有几分后悔莫及之意。
赛半仙与老甘的尸体被埋在镇子西边的一块荒地下,地上的血迹也被完全抹去,赛半仙的几枚铜钱葬送了他的宝贵性命,现在只能残留于这散发着一丝血腥味的街道上,无边瀚海之中,又多了两具无名尸体。
清晨朝阳初升,暑气蒸腾,先锋官赵日辉点拨五百精兵出关剿匪,大队人马押运着粮草,携带着军备,慢慢悠悠地行驶在一望无际的大漠中,这片大漠因常有过路商旅和剿匪官兵被突如袭来的狂沙吞没,故当地人唤之“狂沙没”。
走了两个时辰,将士们累得汗如雨下,腿酸脚麻,副将郭正杰见此情形,对赵日辉进言道:“赵先锋,您下马歇一歇吧!这鬼地方跟个火炉似的,再这样下去,非把咱们烤熟了不可。”
赵日辉头戴铁盔,肩披重甲,腰携钢刀,下令就地歇息一个时辰,他从马上下来,并让卫兵取来两个方形坐垫放在地上,以便于他与郭正杰面对面就座闲聊。
郭正杰显得疲惫不堪,他满腹牢骚地诉苦道:“咱们摊上这苦差事,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赵日辉汗流浃背,却仍然安慰着郭正杰:“郭副将,你可别抱怨大将军的不是,这都是托朝廷那帮狗官的福,他们在殿上进了谗言,干了坏事,还要咱们替他们斩草除根,真是坏透了。”
郭正杰心生疑虑,急忙追问道:“斩草除根是何意啊?请赵先锋明示。”
赵日辉四下环顾,低声附耳道:“斩草除根就是灭掉御史徐皓在没马镇的宗族,这可是宰相莫无邪的命令。”
“啊?灭族。”郭正杰大吃一惊,质疑道:“好端端的灭人宗族,可是要遭天谴的,陛下下旨了吗?”
“没有,陛下以德治国,怎会灭人宗族,必是莫无邪这等奸佞小人的主意,咱们大将军身家性命受他胁迫,不得不昧着良心替他办事。”赵日辉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徐御史怎么样啦?他被砍头了吗?”郭正杰问道。
“听说他在流放途中病死了,死得早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赵日辉情绪悲观地说道。
“沦为别人手中的屠刀,以后不知要被多少冤魂缠身。”郭正杰唏嘘不已地说道。
“这人呐!干错事都是身不由己啊!”满腔愤懑的赵日辉,无可奈何地发出内心的感慨,杀死一群无辜的人,如果一点愧疚都没有,那定是相当的冷血残暴。
赛半仙和老甘的失踪让没马镇上的人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族长徐坤泰令镇上的保甲们四处搜寻,直到午时仍无所获,只好让他们各自回家吃饭。
午后,徐坤泰命保甲敲响集会鼓,召来一部分徐氏族人在祠堂开会,白发苍苍,目光深邃的徐坤泰站在祠堂屋檐下,神色庄重地对族人们讲道:“今天咱们镇上无端走失了两个人,赛半仙和老甘。按理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我记得昨日夜里赛半仙还露过面,今早晨他的店铺歇业,他自个也不见人影,一夜之间匆忙离去,说有急事,还情有可原。但老甘就不同了,他是咱没马镇的守夜巡街之人,怎会和赛半仙同时离去,连声招呼都不打呢?这实在是匪夷所思,让人觉得非常蹊跷。所以今天召大家来,就是让大家多加小心,夜晚锁好门窗,不要在街上溜达,免遭歹人趁虚而入,谋财害命。”
族人们听了徐坤泰的话,顿时议论纷纷。
“说不准赛半仙害死老甘,畏罪逃走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尸体可不能诬赖好人。”
”依我看,八成是老甘跟赛半仙出去云游了。”
“亏你想的出,人家仙师都是带童子出去云游的。”
“他们兴许得罪什么仇家,被抓走了。”
“这倒有可能,可总得留些蛛丝马迹吧!”
“大家静一静”徐坤泰挥手示意族人们安静下来,然后义正言辞道:“自今日起,入镇之人要仔细盘查,出镇之人要留名登记,子时至寅时出门的便抓起来审问,大家觉得如何?”
“好,这样做能抓住歹人,大家也放心。”杵在人群中的徐天佑高声说道。
于是徐坤泰下令保甲把住东南西北四个出镇口,发现可疑之人便立即逮捕,与此同时,还派遣了几批保甲在街上巡逻,以防止动乱发生。
申时三刻,夕阳未落,赤霞如龙,六个穿着平民百姓的衣服的人聚集在镇东北的一件屋子里,他们看起来和市井小民没有两样,其实身份非常特殊。
这六人都是宰相莫无邪严格训练的死士兼密探,莫无邪对他们有养育栽培之恩,他们发誓以死报效其恩德。
领头的叫槐杉,槐杉对没马镇戒严一事愤怒至极,他是个不守规矩的人,做任何事情能够权衡轻重,他深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的道理。
他原本计划联络漠北三老和边氏家族的势力来围剿官军,化解徐氏宗族的灭族之祸,现在看来是多此一举,为防止暴露自己的身份,槐杉下令静候官军的到来。
莫无邪此次交给他们的任务是配合官军诛灭徐皓的宗族,事后设法毒死所有的官军杀人灭口,但是槐杉和他的手下很清楚,灭族是大罪,日后朝廷追查起来,自己不过是替罪羊罢了。
况且毒死官军简直是痴人说梦,官军来势汹汹,仅凭几个死士岂能以卵击石?不毒死官军就是抗命,抗命者当自缢谢罪,这次的任务几乎要把他们逼上绝路。
摆在槐杉面前的本来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提前告知徐氏族人早做防备,二是配合官军屠镇,而后联络漠北各方势力消灭官军,既然徐氏族人已经有所防备,那么自己只须见机行事则可自保。
两日后的上午,赵日辉率领的官军抵达没马镇,不到半柱香的工夫,便将镇子围得水泄不通,族长徐坤泰带族中长者和十几名保甲出来迎接。
“将军远道而来,一路鞍马劳顿,老朽在镇上已经安排酒宴,为将军和诸位将士接风洗尘,大家里面请。”徐坤泰客气地说道。
族长之所以如此客气,是因为没马镇出了一个朝廷大员,就是那个倒霉的御史徐皓,倚仗他和苍鹰关守将邓逊杰的关系,久居没马镇的徐氏宗族受到官军的庇护,免于漠匪和流寇的侵扰,还时常接纳前来剿匪的官军。
在没马镇的牌坊前面,满脸横肉的赵日辉显得杀气外露,他手上提着一把名曰'巨灵'的长柄刀,装作凶神恶煞的样子,对徐坤泰说道:“徐老族长,我有两个坏消息要告诉你,第一,当朝御史徐皓因诽谤朝臣锒铛入狱,而后在流放西陲途中不幸病逝,你们徐家的靠山没了;第二,明年的今天就是你们的祭日,本先锋今日要大开杀戒,诛你们的九族。”
“敢问将军奉的是谁的命令?没有陛下的圣旨,诛人族裔是弥天大罪,只有十恶不赦之徒才会做如此罄竹难书之事。”徐坤泰面不改色地指责道,他不大相信朝中一人落马,全族就要受到牵连之事。
“圣旨?在这狂沙没,在这三河五镇,邓大将军的话就是圣旨,他说你们是漠匪余孽,你们就是漠匪余孽,反正陛下管不了这片不毛之地,受死吧!你们到了阴曹地府,见了鬼王爷,要怪就怪莫无邪这个老奸巨猾的小人,所有的账都该算在他的头上。”话未落音,骑在马上的赵日辉就迫不及待地举起手中长刀,捅向目光炯炯有神的徐坤泰。
徐坤泰目眦尽裂,强忍着伤痛,发出临终的遗言,“死不算什么,然而丧尽天良,为虎作伥,苟活于世,与死人无异。”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就这样倒在血泊之中。
随后,砍杀声,马叫声,女人小孩哭泣的声音响彻在镇子的每一个角落,凶残的官军屠杀了一个又一个手无寸铁的没马镇人。
为了摧毁镇子,官军点火烧房,甚至连小孩老人都不肯放过,这一刻,他们是别人命运的主宰者,是替死神宣判的刽子手,是泯灭人性的屠夫。
徐氏家族的祠堂被无情的践踏破坏,守卫祠堂的保甲竭尽全力与官军抗争,直到将自己的热血全然抛洒在这神圣的地方为止。
没马镇,一个存在了二百多年的小镇就这样毁在一场残酷的政治斗争当中,徐皓兴镇亦亡镇,一人之祸,全族受累,悲夫!
官军入镇之时,槐杉迫于形势,率领死士袭击镇上的保甲,遭到徐天佑等镇上的壮汉奋起反抗,陷入重围的槐杉,令手下砸碎装有瘴气的瓶子,毒倒了许多人,槐杉和两名手下趁机躲进事先挖好的地洞之中。
王若霜抱着出生不到三天的孩子出门寻找徐天佑,她发现官军已经逼近,稍有迟疑都会断送孩子无辜的性命。
为了保全自己的亲生骨肉,她决定来个“声东击西“,先把正在熟睡的的孩子藏在马厩的木板之下,随后自己准备跳井自杀。
当四名官军闯进家门时,义无反顾的王若霜纵身一跃,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一生,幸运的是官军没发现被藏起来的孩子,烧了房子后便悻悻离去。
徐天佑回到家中,找不到妻儿,误以为他们已经逃出镇子,于是乎他凭着一股冲劲,拼命杀出镇子,欲北渡大悦河逃往牧羊镇,可惜天不遂人愿,两名持矛的官军在他的身上刺了三个窟窿,身受重伤的徐天佑索性投入河中自尽。
俗话说,“强中自有强中手”,赵日辉的副将郭正杰在河边大肆屠宰渡河的百姓,结果遇上了命中的克星。
没马镇的保甲杜鸣年方二十,臂力过人,武艺超群,竟孤身一人连杀二十余名官兵,他趁郭正杰不备,拾起地上的刀掷向郭正杰的后背,猝不及防的郭正杰当场坠马身亡,围观的官兵大惊失色,都不敢靠近杜鸣,杜鸣跨上郭正杰的马向南逃去。
这一去便是一辈子,杜鸣后来成为一代名将,声名远播,却很少有人知道他是没马镇人,直到他离开人世的那一天,才让身边的人知晓他生前经历的这场浩劫。
四个多时辰后,赵日辉整肃军队将要离开,询问郭正杰的卫兵道:“我郭副将何在?”
卫兵欲哭无泪地答道:“副将大人不幸中刀而死。”
“怎么可能?什么人杀的?”赵日辉半信半疑地问道。
“是一个年轻的保甲所杀,看起来二十出头。”卫兵不假思索地答道,赵日辉听后略有所思,当即令部下收官兵尸体运回苍鹰关安葬。
官军走后,槐杉和两名手下从地洞爬出,见镇上房屋已被烧光,遍地都是横尸,不免有几分伤感,槐杉用飞鸽送出密信后,便装扮成难民前往饮马镇继续潜伏。
入夜,一支来自苍鹰关马帮分舵的商队抵达没马镇附近的沙漠,马帮众人远远地望见镇子火光四起,浓烟滚滚,顿时心惊胆战,就连马儿也徘徊不前。
马帮分舵舵主凌冲天带领马帮众人入镇察看,镇子一片狼藉,像是被漠匪洗劫了一番,然而马帮兄弟找到幸存的一个寡妇,她告诉凌冲天这暴行是官军所为,凌冲天惊得瞠目咋舌,他不敢相信朝廷的官军竟然干下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他命令马帮兄弟收尸掩埋于镇口,并继续寻找幸存者。
在徐天佑家的马厩中,婴儿的哭声吸引了马帮的兄弟,马帮老人郝思明,人称郝老头,将婴儿抱出马厩时他兴奋至极。
不一会儿,马厩坍塌,郝老头感叹道:“这小娃娃真是命大呀!我们再来晚一步,恐怕他就要去重新投胎喽!”
马帮兄弟让郝老头给他取个名,郝老头说:“让他跟我姓吧!叫‘火生’,不行,太直白了。不如叫‘路逢’吧!俗话说,狭路相逢勇者胜嘛!况且我这辈子能与他相逢也是一种缘分。”
次日凌晨,马帮的弟兄在没马镇的镇口用木板立了一块碑,凌冲天亲自撰写碑文,碑的正面先用刀刻着“没马镇一千二百亡灵之墓”这十一个字,随后再以血为墨,将字迹染红。碑的背面是用毛笔写的楷书碑文,文曰:“炎日国二百七十一年六月初八,没马镇无辜居民一千余众不幸罹难,百年古镇顷刻间亡于苍鹰关暴军之手,悲哉!痛哉!生死有命苦作乐,天道无情恶绝善,大漠黄沙覆残镇,九天明月照英灵。后世以此为鉴,刀兵莫下黎民。凌某祭。“马帮众人在碑前以果酒祭奠一番以后,便匆匆地离开这是非之地。
冤冤相报何时了,劫后余生命数巧。天涯海角都是家,坎坷人生君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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