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蔷薇》： 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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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蔷薇

李和步履匆匆地行走在皇宫深处的白石大道上。

春寒料峭，李和却是只披了一件单薄的官服。作为羽林军统领而且正值壮年的李和自然不会畏惧区区春寒，但是此时的他却分外的怀念往年的春日。怀念春回大地送来的十里春风，怀念阴云消散时天空洒落的温暖阳光，怀念那一丛丛、一簇簇，成天争奇斗妍而又繁茂不衰，布满整座皇宫的蔷薇花。作为蔷薇皇朝的国花，蔷薇存在于皇宫的各个角落，存在于一年四季的每个时刻。人们相信作为神灵的后代，蔷薇皇室有给大地带来无限生机，令百姓安居乐业的能力。

严冬过后，今年的蔷薇有些颓败。李和轻车熟路地穿行在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的殿宇楼阁之间，边走边想。

从一个普通的宫门守卫成为如今守卫京城的统领，李和在这座城中之城中度过了二十多年的岁月，看遍了冬去春来人世变迁，也早已熟悉了其中的一草一木。他常常跟人自夸“皇宫七十顷，但是宫里的野猫喜欢在哪撒尿我都了如指掌”。从侧门穿过宏伟的神武门，借道顺贞门，绕过钦安殿，在御花园中采下开得最盛的白色玫瑰，再转过千秋亭，李和走进了储秀宫。

“观星者相信万事万物都不过是历史长河中起落浮沉的波涛泡沫，而大河上空是无尽的星辰，星辰的轨迹倒映在河水中，便形成了万物运行的图景。人世一切的信息都蕴藏在头顶的星空之中。所以观星者登上最高的山峰，建最高的观星台，只为拨开云雾，近一步仰望星空……”还未接近文华阁，便听到一阵清脆的读书声从阁中传来。

储秀宫是蔷薇皇朝历任皇后的寝宫，然而皇后早年崩殂只留下一个幼女蔷薇公主，这储秀宫便成了蔷薇公主自幼生活成长的地方。蔷薇公主自幼喜好读书，而御书房过于遥远，当今的蔷薇皇便特意命人修建了文华阁供其学习。

向行礼的卫兵点头示意之后，李和轻步走进文华阁，此时读书声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婉转的莺燕之声：“先生先生，历史长河在哪？很长吗？”“先生，最高的山峰在哪？山上不冷吗？”

向房间内部望去，只见一群宫女席地而坐，围绕着一位教书先生呈扇形展开；这位教书先生身材清瘦，穿着素色长袍，背负双手，手里持书，面向那些个勤奋好学的学生站立。

“历史长河不是指一条真实的河流——”教书先生刚准备解答疑惑，却发现那些横依斜躺、七嘴八舌的学生们一个个端正了坐姿，闭上了双唇，变成了端庄的仕女，于是眼中不禁光辉流转，回首向门外望去。

虽然早已明白这教书先生便是蔷薇公主，李和还是说道：“先生，你知道公主在哪吗？”

“我们学堂只收丫鬟，不收公主。”公主板着脸孔，一本正经地说道。

“先生你一定要帮我找到公主，她可是我们蔷薇皇朝的继承人啊！”说话间李和便要鞠躬行礼。

“好了好了，我不闹了！”蔷薇赶忙扶住李和，随后笑道，“李叔，你也真是，每次都要寒碜我。作为赔偿，你要给我礼物！”

“早就给你准备好了。”李和“嘿”地一声拿出了那束从御花园采摘的白色玫瑰，递向公主。

“多谢李叔！”公主左手捧过玫瑰，右手手指顺着花枝的纹路滑下，顷刻间，白色玫瑰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支白玉玫瑰状的发簪，晶莹剔透而又鲜嫩欲滴。

看着公主慢条斯理地重新盘发换上新发簪，李和说道：“陛下请你前往望仙楼。”

“是要商议战事吗？烦请您在神武门外稍等片刻，我马上就去。”公主终于整理好发髻，转身向各位宫女说道：“先生我有事情先行离开一步，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一定不能懈怠，等我回来便要……”

趁着公主教训宫女的当儿，李和先行一步离开了文华阁。

命人找太仆寺置备车马之后，李和站在神武门外不禁有些惘然。神武门高大挺拔，气度森严，宛如黄沙漫天时屹立在千军万马间的虎将奋力斩下的一柄长刀，将天地划分为两个区域——宫内与宫外。宫内虽说春寒料峭，却有百花盛放以及令人心暖的欢声笑语；宫外却是寒风不止，一片肃杀之气。

“真是动荡之年啊！”有人叹息，却是一人牵着马车走上前来。马有六匹，匹匹威风凛凛，雄健不凡；车则金丝雕镂，垂下紫色油布编织而成的帷幔，显得精美异常。

“你最近才到太仆寺当值？”李和见此人面目生疏，随口问道。

“回禀统领，卑职去年就已进入太仆寺，只是战火频繁，家父、家兄相继过世，只得请假归乡，如今安顿好家人，便回京供职了。”那人一边整理车马，一边回答。

李和默然。他身为羽林军统领，负责护卫京城，已有许多年没有外出作战，但这并不代表当今是一个太平盛世。蔷薇皇朝坐落于一片平原之上，背倚群山，面朝东海，不息的江河川流而过，滋润得土地肥沃，正是一片鱼米之乡。自建国之初，皇朝便将一朵盛开的红色蔷薇定为国家象征，希望风调雨顺而君主仁慈，百姓归心而国祚绵长。当今的蔷薇皇帝心怀圣贤之心，勤于政务，大刀阔斧地实行新政，本应除去积弊，使朝野焕然一新。然而，新政期间，君臣分歧日益累积，先帝留下的肱股之臣或被贬黜，或自动辞官。新任官员中敢于诤谏直言者不能长久，如同流水般转瞬即走；真心实意替皇帝办事者也往往因为改革力度过大而感到阻力重重，成效甚微；反倒是那些欺上瞒下中饱私囊者、浑浑噩噩得过且过者感到如鱼得水。因此朝纲不振，官吏们渐以欺压良善、鱼肉百姓为乐。随即赋税水涨船高，徭役不断。再加上近些年来常有天灾，百姓流离失所，常常化身为盗贼聚啸山林。除此之外，邻国出云国的大将军穷兵黩武，眼见时机成熟，便拥兵南下，入侵蔷薇，并且一路势如破竹。大地上早已战火纷飞，狼烟不断。想到如上种种，李和也只能默然。

于是天地寂静，神武门外只余呼啸的北风与马儿不耐烦的响鼻。

几声清脆的笑声打破了这片寂静。

却见蔷薇公主身穿白色翻领窄袖袍，蓝色条纹小口裤，足蹬鹿皮软靴，抱着一只小貂，伴着几个侍女，说说笑笑，英姿勃发地向这边走来。

公主看见马车，笑道：“这马可真俊，用来拖车可惜了，不如我们直接骑马吧！”说完也不待众人答话，便将手中的小貂递给身旁的侍女，径直向前就要取下马身上的挽具。那太仆寺的伙计赶忙抢先一步，动手摘下挽具。

“你这小子倒是挺机灵的，叫什么名字？”待挽具全部除下，蔷薇一边翻身上马，一边问道。随后又不待“小子”回答，便轻叱一声，一马当先地绝尘而去。

太仆寺的伙计张了张口，却见李统领和几位侍女是一副司空见惯的表情，便说：“公主真有活力。”

“是啊！”李和应和一声后，也纵身上马，向前驰去。

“唉，他们怎么就一个个这么着急呢？”伙计继续将挽具套好，请两位侍女上车。

“小子，我们去望仙楼。”侍女坐在车里说。

伙计回过身子，笑着说道：“两位姐姐，望仙楼如今可不是什么好去处，我们就别去了。”

最后一辆马车也消失在街道尽头，神武门前空空荡荡。

第二章 狼烟

青枫浦，望仙楼。

望仙楼本名望江楼，因其坐落于长江之侧，凭栏俯身即可看见滔滔江水而闻名于世，开国而建，历代修缮，至今已有两百八十余年。后来，蔷薇皇帝凭栏远眺，觉得烟雨迷濛间江水横无际涯，又想起海外仙山可遇不可求的传说，便亲笔挥毫，将其改名“望仙楼”。

由于建立在山石之上，江风日夜不息，灯火从未断绝。故而常有文人雅士明月高悬而来，晨光熹微而归；其间饮酒作诗，奏乐高歌，吟风赏月之事，难以穷尽。不过如今战火纷飞，狼烟四起，都城早已实行宵禁；加之人心惶惶，平头百姓提心吊胆，骚客名流也不再有风雅之趣；其时江风怒号，阴雨绵绵，太阳月亮也故意隐匿行迹：望江楼上日夜无光，与以往判若两处。直到今日，望仙楼才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繁华。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夹杂着丝竹管弦之音，一缕高歌从望仙楼上飘来。向歌声处回溯，望仙楼上金色的帷幔在江风的吹动下翩跹起舞，舞裙的晃动撩拨着外人往内一窥究竟。

向内望去，只见一层由霓裳翻飞形成的红浪，却是舞姬们在因歌起舞；在舞姬的两侧，是众多的乐师，有人抚琴，有人奏箫，还有人弹琵琶；而在房间的高台上，一人身着华服，侧卧着身子，一边用筷子击打身前的酒杯，一边纵声高歌：“望仙楼，风光好。我有美景，静候佳人……”唱到尽兴之处，却见那人站立起来，穿过层层红浪，将帷幔扯开，迎风而歌：“朝霞红日里，千帆竞渡忙；我待良辰，静候佳人！”歌毕，高举酒杯，一饮而尽。

“陛下，敌军占领金陵以来，日夜不休地造船与操练水军。一日前，敌方舰船忽然不见踪迹，若他们取道渭水，直取都城，那么飞花节便会出现。”一个清朗洪亮的声音盖过了呕哑缠绵的管弦之音。

“他有破竹之师，我有钢铁王城。”蔷薇皇帝没有回头，只是极目而眺：天空中青灰色的云层密布，在九天罡风的呼啸中迅速移动。

“逆党口出狂言，说他大军压境之际，就是蔷薇兵败之时，奉劝我们早日投降，以免……”循着声音望去，却见高台的侧下方，一个中年男子跪坐在酒水秋毫未犯的矮桌前，望向栏杆前的蔷薇皇帝。

“以免什么？”

“亡国——灭种。”

“哦？”蔷薇皇帝不但没有生气，反而饶有趣味的问，“星平，那你怎么看？”

“敌我两方兵力相较，敌强我弱，故不可与其正面交锋；应仗王城地利之便，以逸待劳。古书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敌军最初乘势而攻，我军坚守不出而遣勤王军后部骚扰并断其粮草，其久攻不下加之粮草不足，士兵必然疲惫不堪无战斗之力，此时我方前后破之，则大局可定。”

“其他人呢？有没有不同的意见？”见没有人接话，蔷薇皇帝望向站在角落的李和，“作为羽林军统领，说说你的想法。”

“是，”李和上前一步，躬身回答，“臣虽然不熟悉水上作战，但是私以为胜败的因素很大程度取决于船。大船比小船好，船多比船少好，装了火炮比没装火炮好。比较敌我两方可以发现，对方的船只比我们多，火炮比我们精良，所以我赞成端敬王爷的看法，我们不能和他们正面交锋。”

显然蔷薇皇帝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他环顾四周，说：“他们突破边境时我要御驾亲征你们不肯，他们直逼金陵的时候你们说按兵不动，如今他们即将抵达皇城的时候你们依旧要以逸待劳。说什么勤王军，一个个都是山大王，哪有人惦念着蔷薇皇室？谁都想着要明哲保身，只怕是出云军还没攻城就有人打开城门夹道欢迎了吧！”他重重地将酒杯扔在地上，平复情绪后继续说道：“影先生，你来说一下你的看法。”

只见一人身着漆黑的大氅，从灯火的阴影处走出，说：“昨夜陛下于梦中接受天启，看见江面千帆竞渡，火光冲天，血色的蔷薇在烈火中怒放，最后开遍万里河山，生生不息。陛下向我询问，卑职推想许久，知蔷薇军将于水战大破出云军。随后，陛下提出数日后正值飞花节，不如以庆典为由，三军竞渡，实际上却暗藏埋伏。若出云军果真上当，那么我军可以轻取胜利，一雪前耻；若出云军不上当，亦可振奋军心，安慰百姓。臣以为这个办法万无一失，出云军必然上当，是陛下神游天地洞悉未来得到的天启，乃蔷薇国大兴之兆，是蔷薇皇室……”

“万万不可，”还未等其阿谀之辞说完，端敬王爷便开始反对，“陛下万万不可听信此人妖言，世界之大，却从未有梦境能用于行军打仗并预测未来之事；况且虽有运筹帷幄之内而决胜千里之外之事，然兵法变幻难料，不可将蔷薇千秋气运押注于出云军一时疏忽；加之行伍征伐之际，若非时常演练定当调度不当，功亏一篑之事时有发生，如今我军久未操练，更不可率（xìng）浪战。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月儿怎么看？”蔷薇皇帝没有理会端敬王爷，而是看向正在一旁拨弄琴弦的蔷薇公主。

蔷薇公主停止了演奏，低头沉吟了片刻，抬头道：“女儿认为叔父和李叔说的很有道理，如今敌强我弱，防守是最为稳重的办法。而父亲的计划虽然不是传统的用兵之道，但若能调度得当，也不失为一场堂堂正正的阳谋。所以我认为两种计划都没有太大问题。只是叔父提到出云水军一日前不见踪迹，而并未有更加详细的战报，恐怕对方也另有谋划，我认为这方面需要多加提防。”

李和听闻不禁点头，端敬王爷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我意已决”，沉思片刻后蔷薇皇转向李和，“今年飞花，依旧例，驱妖破邪，祭奠忠魂。李和，传令三军，飞花竞舟，按计划进行；开放港口，允许百姓参观。”

“是！”李和还是双手接过蔷薇皇帝递过的玉符，走出门外。

“继续奏乐。”蔷薇皇帝望着端敬那欲言又止的神情，不再理会。

丝竹之声重新奏响，融入风中，飘向遥远的天际。在遥远的天际，云层翻涌，势如奔雷；忽而太阳一跃而出，洒下万千光芒，然而不待人察觉，又被云雾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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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和行走在蔷薇城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

虽然近日阴云绵绵，狼烟不断，但是战火终究还未蔓延至蔷薇城，隐藏在这座古老城市深处的活力从未断绝。街道两旁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讨价还价的声音不绝于耳，李和混杂在人流之中，听着这几十年来从未消失过的喧闹，想到即将到来的战争，不禁有些心烦意乱。以往心烦意乱时，他总是不由地走向他如今站立的地方——春满楼。是的，他又来到了春满楼。虽然军令紧急，他还是走了进去。

“你已经很久没来了，”女子替李和斟酒，“看来最近很忙。”

“我来与不来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这春满楼就数你这最不缺客人，”李和举起酒杯，轻轻地抿了一口，“所以啊，不论多忙，我都是要来的！”

“哎呀呀，你是不懂我们这些飘零女子的苦楚啊！若是不接待客人，妈妈非得叫我去要饭不可。”女子迤迤然地在李和对面坐下，明亮的眼睛里似乎要散出丝丝雾气，“你又不肯接我出去，我一个弱女子只能委屈自己，混口饭吃，免得饿死街头了。”

李和看了女子好一会，才说：“之前那兵部尚书家里的小子不是要赎你出去吗？你哪里肯离开这里。”

“好你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女子一掌打在李和手上，“我还不是为了你吗？早知道我就跟顾公子走了。”

“别闹，”李和抓住女子的手，“我那时候哪有见过你。倒是你说的那个顾公子，据说因此不吃不喝三天三夜后生了一场大病呢！”

“顾公子啊，若不是他为了你们那位蔷薇公主在这里借酒消愁，他哪里会看得上我们这种风尘女子。就算是后来，他还不是找了一个所谓的世家小姐成亲了，可见不是真心真意喜欢我的。”

“那我总算明白了，咱们这些客人哪就像你养的猫一样，心情好时就抱在怀里带出去晒晒太阳，心情不好时就随便找个遥远偏僻、潮湿阴暗的角落一丢，任它自生自灭。可是过几天回头一想，又暗骂那野猫不忠，这么久不见主子都不知道回来找你。”李和一只手抓着女子手腕，一只手装成猫爪在女子手心轻抓。

“什么猫啊狗啊，我看你这大统领啊天天就在宫里看野猫撒尿了。”女子把手挣脱后继续说道：“我可没叫他终身不娶，只是你们男人哪每见到一个漂亮女人就说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天涯海角，海枯石烂’之类的话，既不看别人想不想和你海枯石烂，又不看自己是真的一腔痴情还是见色起意。我见得多了自然不会上当受骗。”

“那照你这么说，我省吃俭用存了两年的俸禄岂不是白辛苦一场，反正你也不会跟我回家。”李和故作幽怨地向女子埋怨道。

女子起身走向窗台，粲然一笑：“你不试一下怎么知道我肯不肯跟你回家呢？”关上窗户后拿出火折子准备点上蜡烛：“大统领你可要自信哦！”

“别忙活了，我马上就走，”李和将女子手中的火折子拿开，牵住她的手，“过来只为和你说句话。”

“什么话？”女子抬头。

“蔷薇城近期不会很太平，你找个机会离开吧！”李和将女子搂入怀中。

“如今这世道，哪里会有什么太平的地方呢？”女子踮起脚尖，将嘴唇凑到李和的耳边，轻声叹了口气。

李和只觉怀中女子气若幽兰，随即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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