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篇文章中,小编为您详细介绍了关于《《我的世界之仙古》: 战灵觉醒》相关知识。本篇中小编将再为您讲解标题《浮邱风云》: 浮邱惊变。
第一章 浮邱惊变
康熙九年,正当仲秋时节,在楚南名山浮邱山的半山腰上,一位十七八岁的女孩儿正沿着陡峭的青石板路向山顶缓缓走去。时交未刻,日光微斜。阳光从树影婆娑中穿过,映得那女孩儿一身红晕光环,但见她小嘴微翘,一脸清纯之气,配上一袭淡绿衫子,更显得娇美不可方物。只是那女孩儿双眉紧锁,容色间仿佛沉闷忧愁,正当韶华如花的年纪,眉梢眼角之间,却似有无限的心事,活脱如李清照所写“此情无计可销愁,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情景。然而,却并不是少女幽怨的情怀所致,昨日黄昏前,女孩儿家突遭洗劫,父母皆被掳走。家中遇难时,她正在山中与人弈棋。女孩儿无意间得遇奇缘,心头喜不自胜,跳跳蹦蹦的回到家,想让父母惊喜一场,哪知不幸横来,她一个女孩家哪曾经历过这种事?昨晚孤苦伶仃,好不容易熬了一夜,不知流淌了多少晶莹的眼泪?!此时漫步上山,自是伤心愁闷之极。
浮邱山山势极陡,一条青石板路盘山而上,有如一位蛇行虎伏的武林高手,极具威势,若干年前,浮邱寺中一位默默无闻的僧人竟从这条盘山道上悟出一套惊世骇俗的武功,取名为《蛇行虎伏拳》,可惜的是,这位僧人深藏不露,只在浮邱寺险遭覆灭的大难中,方才挺身而出,逐走强敌,可自己却也力竭而亡,一套惊世骇俗的武功也随之灰飞烟灭,令阖寺僧人嗟叹不已。
这条盘山古道乃浮邱寺第二代中的一位高僧花大愿心,足迹踏遍大半个中原,经三十年化缘而成,其长共七里三分,这位高僧除了饱读经书之外,实是手无缚鸡之力,于武学之道,更是一无所知。
浮邱山虽被誉为楚南名山,尽管古木森森,风景美丽,寺中也不乏有道高僧,但因地方偏僻,人烟稀少,故香火始终不盛。所幸浮邱山占地甚广,且喜无人争竞。因此,僧人自耕自种,倒也可以从容度日。
山道之上,渺无人影,那女孩儿似乎走得累了,不再向上攀登,缓缓向路边走去。路边的长草足有半人深。女孩儿拂开长草走了进去,她站在草丛之中,再往前便是一道深不可测的悬崖。良久,那女孩儿意似留恋地左右看了一眼,然后一纵身,跳了下去。
“喂,跳不得!”山道高处,一位小沙弥正沿着青石板路直冲而下。那小沙弥眼光奇佳,且看那淡绿衫子惯了,是以长草虽深,相距虽远,却早已看到了那女孩儿要跳崖自尽的样子,他心头大急,惊呼声中,一步踏空,竟然头前脚后地滚了下来,嘴里兀自大叫:“那是一片悬崖,千万跳不得,跳下去就非圆寂不可!”
小沙弥丝毫不懂武功,这一摔倒,直滚到三四丈开外方才挣扎着爬起。只见他嘴角、额头早已跌得血迹殷殷,不成模样。他气喘吁吁,来不及擦上一擦,便几步抢到崖边,探头看时,但见云深雾锁,冷气森森,哪里还有那女孩儿的半点踪影?
小沙弥处身于长草之中,眼望云雾缠绕的悬崖底下,不禁微感头晕,他退后一步,用手背擦擦眼角冒出的几点泪花,转身走开几步。正要回去,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复又停住,面对深谷,凝视良久,忽然之间,他双手合什,俨然一副小圣僧的模样,神情庄严地默诵了一回超度亡魂的经文。然后,一步步拾级而上,满脸愁容地离去。嘴角、额头上的鲜血一点点冒将出来,他却茫然不知。
浮邱寺中,方遭大变。小沙弥趁着乱哄哄的当儿不惜敢冒奇险溜将出来,原是盼望在半途中碰上刚才那个跳崖自尽的女孩儿,叫她今日不要来寺中玩耍,免得遭了池鱼之殃。其实那女孩儿近年来已很少上山,但他甚是挂念,抱了以防万一的心情,哪知他所虑不差,可惜终于来迟一步,虽说不是在寺中受到株连所致,但终归是跳崖身亡,结果又有何异?这女孩儿不但容貌极美,而且性格豪爽、跳脱,不知她何以忽然这般想不开,又这般毫不犹豫地跳下去。这般跳下去的结果当然是香肖玉殒,惨不忍睹。小沙弥和那跳崖的女孩儿年纪相若,近来已渐知人事,尽管身已出家,但他和这女孩儿相处既久,一颗心早就一点不剩地倾注在这女孩儿身上了。只是鉴于寺里戒律森严才不得不强自压抑。要不是心中还挂牵着师傅的安危,他早已随那女孩儿跳下去了。那小沙弥正自悲悲切切之间,忽然想起师傅常常说生即是空,死亦是空的话,既然如此,自己何不跟随她跳下去,倒免得许多烦恼。心念及此,不禁回头望了那女孩儿跳下去的地方一眼,自言自语道:“跳是空,不跳是空,那又何必去跳……”
“是啊,小和尚,跳也是空,不跳也是空,那又何必多此一举地跳呢?”一个怪声怪气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
“不对,不对!”又一个破锣般的声音在他另一边响起,“上山是空,不上山也是空,师哥,那我们还上这劳什子的山干什么?”
小沙弥飞快地左右看了一眼,只见一胖一瘦的两个汉子,衣襟带风,已自他身边向山上奔跑而去。眨眼间,两人便已在七八丈开外。
那胖子道:“兄弟,你不是和尚,你当然不明白其中的禅机呵!”
那瘦子道:“师哥,你什么时候又当过和尚了?这不是糊弄兄弟么,可是,当和尚是空,不当和尚也是空,你又何必去当和尚?”
那胖子没想到他一连提出几个问题,觉得不好回答,就正色道:“快走,我劝你少说两句好不好,这时候,只怕浮邱寺里早就闹成了一锅粥,再慢点,只怕好戏就收场了!”
“你答不上来,看在我们过世的师傅份上,也未尝不可。”那瘦子道:“可是,师哥,你说话总是挂茅挂草的,令人欲罢不能,这可叫兄弟为难了。”
“你为什么难?”那胖子冷冷问道:“既然提起师傅,那就说来听听。”
“这可是你自己叫我说的。”那瘦子得意地道。“师兄,你为什么单单说浮邱寺中闹成了一锅粥,而不是一锅汤或是一条板凳?”
“我这是形容寺中热闹非凡,大家乱哄哄地在吵在骂在打?”胖子本来不想和这师弟争了,见他这样问,心中不禁有气,忍不住大声反问:“板凳能吵能骂吗?简直是莫名其妙之至,岂有此理之至!”
那瘦子头一昂,大声道:“师兄,你也真是,为什么板凳就不能吵不能骂?”
那胖子又好气又好笑:“兄弟,你什么时候听见板凳们吵过,骂过?为什么不让做哥哥的也见识见识呵!”
瘦子道:“师哥,你这不也太冤枉师弟了吗?我们师兄弟一向是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这么多年来,我哪里背着师哥谋过半点好处?师哥不娶女人,我跟着不娶女人!师哥不吃饭,我跟着不吃饭!那一年,你病了,躺在床上半个月不能动弹,我花了银子,请了郎中,又破例请了佣人,然后我也弄了张床并排躺着,你大碗吃药,我看不过,就大碗喝水,最后我实在看不过,硬是抢了你半碗药吃了,害得我搜肠刮肚吐了半天!唉,到如今,师哥竟来说这等风凉话,好叫人心寒哩!”
“对不起,只要……”那胖子听师弟说起往事,似乎软了下来,想是那瘦子说的不假。
只听那瘦子又道:“俗话说,人有人语,鸟有鸟音,那么板凳自也有板凳话了,我之所以说板凳能吵能骂,想来不过是我们内力修为不深,所以听不到罢了!”
“何以见得呢?”那胖子冷冷发问。
“师哥既然不耻下问,当兄弟的也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瘦子得意洋洋地道,“做声是空,不做声也是空,也就是说做声与不做声并无二致,那
么,我说板凳做声那也就没有什么不通的了!师哥,你说是不是?”
其实,那瘦子的话实在有点前言不搭后语,那胖子却未发现,反而感到自己被抓住了痛脚,半晌,才怒道:“师弟,你是说我内功练得还不到家?”
“那倒不是,我只是说学无止境……”
小沙弥抬头望去,那两人早已跑得不见了踪影,可说话之声仍然清清晰晰地送了过来,小沙弥不禁骇然,听师傅说,一个人全力施展轻功时决不能分心说话,而这两人身法快得惊人而说话声慢条斯理,岂不是极强的武林高手么?师傅他们对付得了吗?浮邱寺向来与世无争,即使与少林寺和五台山的大和尚也很少往来,怎么突然之间会有许多高人光临浮邱寺呢?难道寺中有什么稀罕之物?可是,钱财乃身外之物,师傅和方丈俱是有道高僧,寺中又收藏了什么宝贝?当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正在小沙弥胡思乱想之际,他身旁又有两人窜了过去,这两人一高一矮,与前面过去的一胖一瘦,大有相得益彰之妙,身法却也不输于那一胖一瘦,所不同的只是缄口不语,一心赶路,小沙弥情急关心,大声叫道:“喂,两位施主,这么匆匆忙忙,一言不发,也是到浮邱寺来胡闹的吗?浮邱寺到底碍着你们什么事了?”
“小和尚,你是说我们吗?”
小沙弥眼前一花,正要张口回答,蓦地里口中一硬,竟是被人塞进一团什么东西,欲吐不能,欲吞不得。原来那个矮子突然折了回来,如风般掠到小沙弥跟前,低声喝道:“小和尚,快闭上你的臭嘴!”不待小沙弥回答,几个起落又赶上了那个极高的汉子。
小沙弥赶紧将口中之物取了出来,仔细一看,竟是一只剥了皮的熟鸡蛋!他不敢再出口发问,生怕那人又会在他口中塞进什么。他虽然不会武功,但知道今天上山的人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随便动根小指头也可要了自己的小命。小沙弥情不自禁地为师傅平添了一分忧愁和一分担心。
“我得赶快上去!”小沙弥想,师傅心地慈悲,十多年来从未见他和人动手过招,千万不要受伤才好。想到此处,便放开双腿拼命奔跑起来。要刚才那女孩儿跳崖引起的那份凄楚悲痛,早被眼前发生的怪事所替代,只想早点上去为师傅帮忙,却不知自己上去不但于事无补,反而碍手碍脚,徒惹师傅担心。
小沙弥姓王名根,因母亲早死,父亲续弦之后,常受继母虐待。有一天,王根被继母打晕在桃花江畔,恰逢无相大师有事经过,便将他背上了浮邱寺。醒转之后,他便留在无相大师身边,再也不肯下山。无相大师见他孤苦无依,便收他做了个未受戒的小沙弥。十余年来,他和无相大师相依为命,情若父子。他一边跑,一边自语道:“不管如何,就是死,我也得跟师傅死在一起!”
这一阵急赶,走到寺门前时,王根早累得气喘吁吁、头晕眼花。匆忙中,王根见到大雄宝殿里,师傅和众位师兄们东向而坐,对面数十人则或坐或站,乱哄哄拥在一堆。他顾不得看清寺门前高高矮矮站着的是些什么人,头一低,便从人缝中钻了进去。
“小和尚,你也赶来看热闹吗?”
“我怎么会是……”王根一句话未说完,猛觉屁股上被人击了一掌,身子跟着腾空而起,直向殿中心飞去。百忙中,他想起这说话之人正是上山时和那胖子争论的瘦子。暗想自己并不是不想回答他的问话,何况他已经答了一半,不知为何要拍自己这么一巴掌?眼看自己从许多施主的头上飞过,实在太不像话!他在空中抱歉道:“各位施主,这可不是王根故意,当真对不起……”“至”字未曾出口,猛听得众师兄大声惊呼:“王根小心!”“师弟危险!”王根这才感到自己前景有些不妙,此时人在半空,头前脚后向前直撞,他来不及去看自己会撞上什么东西,只是顺着来势,双腿向上挺起,两手交叉从腋下穿出,突然之间由横飞改为直落,“啪”地一声,王根头顶撞上了什么东西,不但毫无疼痛,反感一股暖和之气缓缓透入头顶,甚是舒服。
那瘦子忍不住轻轻“噫”了一声,似乎仍嫌不足,竟然大张了嘴,却再无半点声音发出,原来他拍出的那一掌,看似轻描淡写,漫不经心,其实是用上了极精深极巧妙的内劲,时刻、方位、劲力,无不拿捏得极为准确,他这掌力之中含着三股力道,第一股力道将小沙弥击得向上飞起;第二股力道将小沙弥推得平平飞出,第三股力道则将小沙弥托得直立,在与墙壁将触未触之际,突然自横飞而直落,将前两股力道消于无形,仿佛被人轻托着落下,自然是毫发无伤。这乃是他师门所传绝技,当真是百不失一。这瘦子本来不过是想开个玩笑,他生性顽皮,一世胡闹之极。同时也想露一手功夫让浮邱寺的大和尚们开开眼界,也好让上山的群雄不可小看了自己。他在上山之时,已和这小和尚相遇,虽然和师兄不住斗口并且比拼脚力,却早已将这小和尚有无武功观察得清清楚楚。因此,毫无防范之心,满拟众人准会为此惊得目瞪口呆,做声不得,世上乐事无过于此。哪知王根竟在半途中化解了他这刚柔相济的掌力,眼见王根由横飞而直跌,就要头下脚上地撞到坚硬异常的地上,别说一条小命,便是十条小命那也完了!在他看来,王根的死活与他自是毫无关系,何况他一开始并无相害之意,一切都是王根自讨的。他之所以张大了口无声无息,只不过是对方居然行若无事地化解了他诡异绝伦的掌力,这真是怪哉极也!他也不理会殿中和尚们责怪的眼光,只是双手搔头,一副不知所以然的样子。
说时迟,那时快,那瘦子的师兄在一片惊呼声中,倏地抢出,左手叉腰,右掌平伸,掌心一迎一缩之间,已然将他稳稳接住。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救了小徒一命,贫僧无相感激不尽!”无相刚才正欲跃出相救,只是寺中方遭大难,不到关键时刻,实不想贸然出手,此刻见爱徒无恙,心中委实感激不已。
“好说,好说。”那胖子右掌兀自托着头下脚上的王根,叉腰的左手平平往左伸开,滴溜溜旋了个圈子,嘻嘻一笑,对无相道:“无相大师,江湖之上,盛传你佛法精深,心中无我相,无他相,无众生相,原是可钦可佩,可是,大师此刻凡心一动,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那不是着了形迹,成了有相么?唉,盛名之下,其实难符,无相大师,你这法名可得改一改了,就改成‘有相和尚’如何?”
无相心中一震,只觉得这位施主的话深含禅机,不知他是友是敌,当下不再言语,双手合什,退在一边。
这胖子与刚才掌击王根的瘦子正是师兄弟,这两人说疯不疯,说癫不癫,做事但凭己意,在江湖上无门无派,加上两人武功怪异。因此,黑白两道全不卖帐,常常使人哭笑不得,为人时好时歹,既无大善也无大恶,似乎介于正邪之间。师兄叫李双成,师弟叫张双喜。江湖中人当面尊称他们一句南岳二老,背后则呼之为现世活宝。
这时,李双成嘻嘻哈哈,右手托住王根,内力到处,手心一凸一缩,王根便跟着一升一降,在这双方剑拔弩张之际,这情景更显得又可笑又诡异。
浮邱寺方丈无色大师见他如此戏弄王根,不禁眉头微皱,他踏上一步,合什行礼,说道:“今日忽然得蒙天下英雄光临浮邱,敝寺上下至感荣宠,李施主刚才慈悲为怀,出手相救我师弟无相的徒儿,那是无上的功德,老衲甚是感激,如今功德业已圆满,还请施主将他放下!”
李双成又是嘻嘻一笑,道:“‘英雄’二字倒是不敢妄称,在下素仰无色大师威名,当真是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尊颜,那是见面胜似闻名了!南岳、浮邱近在咫尺,我和师弟虽然未剃光头,但长住衡山之上,与妙聪大师为邻,也多少惹了些和尚气味,看在如来佛的份上,这就将小和尚送给你吧!”说罢,他右掌掌心蓦然发力,便向无色抛去。谁知王根头顶百会穴正好对中李双成掌心的劳宫穴,竟似有一股细细密密的粘力将之粘住,王根双腿不住摇摆、晃荡,居然没有被抛脱。这一下抛之不开,眼见无色双手张开准备接住,他脸皮虽厚,心中吃惊却是不小!便如师弟一般张大了口,没有半点声息,偏又左手叉腰,头向上昂,一副志得意满的骄人之态。
这日上山的人,几乎全是武林好手,武功修为也均有独到之处,哪想到他会抛之不脱?人人亲眼看到李双成右手托住一个长身少年,至少也有一百多斤,居然轻轻易易地将之玩弄于手掌之上,而王根双足乱晃乱踢,那自是极想挣脱对方的掌握。李双成右掌平伸,五指并不弯曲,就化解了这股力道,其内劲之纯之巧实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殿中好手即使托住四五百斤的大石那也毫不神奇,但自忖要像李双成这般托住一个极力挣扎的大活人,那是远远不够,这是以为他是在戏弄无色。因此,大殿之中,除了群僧之外,无不异口同声地喝起彩来,这无色大师也深感骇异,这人若与为仇,大是劲敌。
李双成心中有病,听得轰然叫好,脸皮再厚也慢慢涨成了猪肝色,一瞬之间,他手不动,脚不抬,左手依然叉在腰上,丹田中提一口气,连使了三次内力,而且一道比一道强劲,王根双腿乱摆,却是仍然牢牢实实倒立在右掌之上,在众人眼里,只道李双成是在煞大和尚的威风,便更加起劲地大喝其彩。李双成厚脸难以再红再紫,心里却是更加惊异,他力量用得愈大,王根双腿踢得越快,还要担心他说不定一脚踢到自己鼻子之上,那可比杀了自己还要难受!李双成一颗大头东倒西歪地躲避王根乱踢的双腿,心中不住叫苦,他适才已用上了五六成功力,居然仍是甩之不脱,难道这小小少年竟是浮邱寺中深藏不露的大高手?但看情形又实在不像。
南岳二老此次上山,原是存了坐山观虎斗之意,假使可以顺手牵羊捞些好处的话,当然也不会拒绝,可是刚一上山,两兄弟便大出其丑,这个人可丢得太大了!南岳二老是死要面子之人,何况王根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明明不会武功,即使与他们年纪相若,在对手竞无反抗之力的情况下也是不愿下杀手的。此时,李双成要震伤抑或打死王根那也是轻而易举之事,但要举重若轻将他甩脱却是力有未逮。蓦地,李双成心念一动,脸露喜色,举目一看,见身前不远处有条高凳,便纵了上去,他右掌倏地一翻,将王根倒了转来,变成头上脚下,心道:“饶你头顶有吸力,难道能吸住自己一百多斤重的身体而不掉下来?”哪知他右掌翻是翻过来了,王根双腿乱踢乱踩,便似踩水一般,却不落下,反将他手臂粘得向下一沉。这一下出其不意,将他身子带得一颤,差点摔下凳来。他赶紧将右掌翻转,恢复了原状,只感心中怦怦乱跳。
众人见他单凭右掌的粘力便将王根翻转,竟然不掉下来。虽然为时不久,众人看得明明白白,见他适才并无抓住王根头发的动作,实是匪夷所思。这一次更是真心实意地叫起好来!连一些老成持重之人,也感大开眼界!
张双喜先前还道师兄是在显示神功,这时却已看出师兄和自己一样,处境异常尴尬,幸亏殿内众人误会,免得立时出乖露丑。这时,他再也顾不得思想王根何以能在中途改变自己掌力的方向,他嘻嘻一笑,突然间越众而出,左手衣袖拂出,一股外力自左而右,疾冲疾收,登时化解了王根头顶的粘力。跟着右手衣袖一翻一带,将王根轻轻巧巧地接引下来,顺手在他头顶摸了一把,心里大是怀疑他头顶是否装有什么巧妙机关,竟然长久倒立于师兄掌中而反复抛甩不脱?一摸之下,除短短的头发之外,竟是空空如也,他前疑未释,后疑又至,不禁搔头抓耳,呆在一旁,半晌做声不得。
张双喜刚才纵身、拂袖、牵引三招,一气呵成,看似轻描淡写,其实乃是他竭尽心力之作。殿中全是行家,不自禁地喝了声彩,连无色无相也脸露微笑,意甚赞许。
喝彩声中,张双喜猛地醒过神来,知是众人为自己喝彩,脸上不禁得意之极,他双手抱拳,团团一揖,说道:“各位仁兄,惭愧得很,在下这一拂不过是雕虫小技,原不值方家一哂,比起我师兄来……”他心中虽然得意,却也忘不了香火之情。正要为师兄吹几句法螺,转头去看师兄时,只见师兄脸色铁青,双袖一震,已从门口窜了出去,其身法迅若飘风,转眼便踪影不见,张双喜走到无色大师面前,又是一揖到地,说:“无色大师,我和师哥没日没夜地赶来,原是想看看热闹,想顺便捞点好处的心也未尝没有,可惜的是,好戏还刚刚开始,我便得走了,真是对不起之至!”
无色大师见他居然直言不讳,倒不失为一个人物,正要答话,只见他一个倒筋斗从几个人头顶越过,早已出了寺门,只听他高叫道:“师兄,你等等我,师弟我,我可没有哗众取宠之意,何况……”
声音远远传来,似乎已在十余丈之外,殿内众人相顾骇然,暗道:“南岳二老,武功之高,果然名不虚传,幸亏他们自己走了,倒是去了一个强敌!”
忽然又有一个刺耳的声音叫道:“无色大师,刚才这对现世活宝喧宾夺主耽误了我们的正事,现在该我们亲近亲近了吧,在下身为朝庭命官,可没多少时间耽搁!”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无色大师垂首低眉,道:“三十年前,胡施主仗一柄七星剑,上峨眉,赴武当,闹嵩山,闯下了惊天动地的万儿,后来少林寺一场大战之后,施主隐姓埋名,贫僧只道施主已修心养性去了,什么时候又做了朝庭鹰犬呢?想胡施主以一代大宗师的身份,竟然沦落到如此地步,倘不是另有所图,岂不可惜?!”
此言一出,殿中群豪无不耸然动容,连无相大师也心头大震,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暗道:“此人现身,浮邱寺只怕难逃一劫!”
三十年前,胡中则就已名动江湖,武林中称他是魔鬼,黑白两道曾有无数好手丧生在他的一柄七星剑下,后来,他仗剑独闯少林,剑伤达摩堂九老,他自己却也受了极重的内伤,下山之后,就此失踪。
“好眼力!”胡中则心头一凛,暗赞这和尚果然了得!他踏前一步,眸子向上一翻,森然道:“无色大师,难为你这么多年还记得胡某人,想不到胡某人还会踏上浮邱寺吧!这一笔帐,胡某可是天天记得,想当年,在下若不是中了贵寺《蛇行虎伏拳》中的一招,料想少林寺那九个秃头也难以伤得了胡某人,追根究源,种种因果还是浮邱寺的大和尚们拜赐的。今天,咱们就好好算一算这一笔陈年旧帐,连本带利,胡某人绝不多要一文,也不少收一分!至于老和尚要妄自猜测,那是老和尚自己的事,在下不必辩驳。”
无色大师道:“这么看来,胡施主是一心一意报仇来着,想当年,浮邱一战,施主连毙我寺中十八大高手,苦行大师也力尽圆寂,使我浮邱寺元气大伤,而施主不过是略略受了点儿内伤,唉,那几年,敝寺只顾精研武功,将正宗佛法抛到了一边,那也是沉迷苦海,合当有此一劫,原也怪不得施主,事后想起,老衲甚感惭愧!从此,浮邱寺不重武功,渐渐归于正道,你这番功德却也不小!”说到这里,无色大师脸色一沉,又道:“不过,胡施主当年任意胡为,虽然杀生无数,但来去光明,也不失为一个奇男子,三十年后,你要来浮邱寺报仇,以你武功,敝寺原不足以挡施主一击!可是,胡施主却投靠朝庭,沦为鹰犬,实在令人齿冷!
胡施主,老衲劝你放下屠刀,皈依我佛如何?”
“老和尚说得好轻松。”胡中则道,“胡某当年为那九个秃头所伤,差点命丧古庙,幸亏遇上了洪承畴洪大人,这才死里逃生,有了今天,难道我就凭你一番言语而雄心灰灭吗?其实,胡某人并非全是为了感恩戴德才投靠朝庭,要想横行武林,称霸江湖,一个人的力量毕竟太孤单了!”他双手负在背后,抬头望天:“可是,还有谁的力量大得过朝庭哩?无色大师,浮邱寺今天突然来了许多朋友,我想你或许知道这中间的因由吧。”
“老衲糊涂,还望施主明示。”
“其实,这也太过简单,两个月前,胡某派人在江湖上放了个口风,说是浮邱寺里有一册惊世骇俗的《蛇行虎伏拳》拳谱,胡某便曾伤在苦行大师手下,想想胡某人在武林中也略略有些虚名,胡某既然也斗不过蛇行虎伏拳,江湖上的朋友不艳羡的人恐怕不在少数吧,还有一件事也是足以令江湖朋友开心的,那就是史可法兵败被杀前,曾将一张藏宝图给了他恩师郭都贤郭大人,而郭大人在东林寺落发之后,就在浮邱寺隐居,那张藏宝图自然也带进了宝刹啊!这两件皆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之事,胡某没有说谎吧?”
他此言一落,无色大师不禁脸色微变,寺中几位年轻弟子更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殿中群豪除了胡中则带来的几个人,其余的见貌辩色,情知胡中则所言不虚,虽有这魔头虎视在旁,但贪财好武之心岂同小可,群豪顿时躁动不已。有人按剑高叫:“无色老和尚,快快交出来吧,反正天下英雄在此,谅你小小浮邱寺有何能为?大家好不容易聚在此间,挖出藏宝之后,自是见者有份!至于拳谱秘笈,你浮邱寺更不必敝帚自珍,大伙儿看一看,切磋切磋,或可指出其中不足之处。”那人口口声声说是大伙儿,意在提醒胡中则不可独吞。
胡中则微微一笑,道:“我这次上山,本想再睹苦行大师的风范,没想到他竟已先我而去了,可惜武林中从此又失去了一位前辈高人!”
这几句话,朗朗道来,说的十分诚恳,胡中则纵横江湖,罕遇对手,败在苦行大师手下那一招,虽是奇耻大辱,却也输得心服口服,苦行大师在江湖上默默无闻,与世无争,实是出于他意料之外,事后想来更是佩服,他开始说话时微微而笑,说到失去一位高人时,声音悲恻,脸上竟有戚然之色。
胡中则的目光在上山群豪的脸上缓缓扫过,道:“刚才那位朋友说得好,今日上山之人均是见者有份,这批珠宝本来是洪承畴大人看上了的,看在大伙儿份上,洪大人那里由胡某担当如何?”他深知这些江湖豪士不动之以利,那是不愿甘为驱使的,何况自己正是醉翁之意,以自己的手段又惧他们什么?
群豪正担心胡中则独吞,听他刚才这么一说,不禁个个心花怒放,轰然鼓起掌来。掌声未毕,群豪中忽然跃出两人,王根望去,正是那一高一矮的老者,那矮者身形瘦小,但双目炯炯有神,形象极是精悍,只听他声若洪钟地说:“胡中则,谁和你称朋道友了?我师兄弟苦苦找了你近三十年,天可怜见,让你今日撞在我们手里,杀师之仇这就了断了吧!”他转过头来,又道:“无色大师,今日擅闯宝刹,实是不该,但今日得遇师门大仇,不由不报,倘事后不死,再向大师负荆请罪!”
无色大师正要回答,胡中则白眼一翻,森然说道:“无尘子的徒子徒孙吗?凭你们这点儿微末道行,也想伸量胡某么?”
无尘子乃是西域高手,武功自成一家,因为他绝少涉足中原,是以中原武林知之甚少。没想到胡中则居然连名头并不如何响亮的西域高手也不肯放过。
这位矮老者和高老者正是无尘子的得意门徒。无尘子与胡中则决斗时,他俩正奉师命进山采药,待得归来,师傅已然毙命。地上留了一行血字,乃是无尘子临终时所写:“杀师者,胡中则也!”矮老者姓郝名云,高老者姓周名正。
“不是伸量!”周正大摇其头,道:“我们是为师报仇,更不会讲什么江湖义气,一上来就是烂缠死打,不分生死不罢休!”
“尊驾倒是直言不讳。”胡中则大大咧咧地说:“可你们自忖比少林寺达摩堂那九个秃头如何?”
“没较量过。”周正老老实实地回答,他转头问师兄道,“师兄,你说我们联手强一些还是九个大和尚联手强一些?”
“少林乃是武林中的泰斗,达摩堂九老自然非同小可,我们僻居西域,孤陋寡闻,自然不是九位高僧的对手!”郝云声音陡转愤激:“不过,杀师之仇,不共戴天,打得赢也要打,打不赢便毙命于此好了!”
周正忽然放声大哭,他年纪已过六旬,但身高体壮,这时忽然坐在地上,捶胸顿足而哭,众人不禁又是骇异又是好笑。
郝云皱眉道:“师弟,大敌当前,怎么忽然大放悲声,岂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
周正道:“师兄,你想想,我们为了报杀师之仇,三十年含辛茹苦,远离家乡,抛妻弃子,也不知自己是否当了几回王八?戴了几顶绿帽子?只要报得师仇,那也罢了,可是这仇家武功如此高强,眼看报仇无望,岂不伤心?”
殿内群豪无不哄然大笑,有的叫道:“喂,你家在哪里?让我也给你顶绿帽子戴戴如何?”有的叫道:“你婆娘长得如何?若是像你这么丑,老子可没什么兴趣!”有的叫道:“哟,你还这么挑剔么?西域女人很少见过,即使又老又丑,老子也免为其难了!”
郝云勃然大怒,喝道:“师弟,快起来,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岂不是把师傅的脸也丢尽了?”这一声呼喝,甚是响亮,那些想讨便宜的只感心头剧震,才知要真的给对方弄顶绿帽子戴,只怕并非易事。
胡中则叹道:“当年我与无尘子交手,激斗三百余招,方才取胜,实也算得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物,哪知道所教徒弟竟是如此脓包!”
周正蓦地在自己脸上打了一掌,声音甚是响亮,突然尖叫道:“师兄,要报仇你去报仇,我可不想活了!”他叫声未毕,探身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刀,挥手便往颈中抹去,众人见他突然横刀自刎,不禁“呵”的一声叫了出来。哪知他手腕略抖,“噗”的一声短刀势挟劲风,竟是朝胡中则当胸刺到,众人见他明明斩向自己,不知短刀何以突然转向?不禁愕然,如此怪异手法,当真是防不胜防。
胡中则见他又哭又闹,热泪双流,不似作伪的样子,只道他突然间失心疯了,却也不知有诈。哪知短刀突然间脱手,有如电射而至,此时躲闪已然不及,幸亏他武功已臻化境,心念一动,担心短刀之上喂有剧毒,他屹立不动,左手衣袖向前拂出。周正见他不躲不闪,心中大喜,连环三刀射出。周正深知对方武功太强,是以出手之前,不惜以辱没自己声名为代价,只求扰敌心神,再以师门独传之技击出。胡中则喝声来得好,左手衣袖快如闪电般向下连拂三下,竟在间不容发中,将这三柄短刀拂落尘埃!跟着身子横移三尺,却也怕他飞刀层出不穷!群豪正欲喝彩,郝云左手阴,右手阳,如影随形,呼的一声向胡中则当胸击到,声势之壮竟不下于周正的飞刀,胡中则右腿虚提,左脚脚尖着地,滴溜溜转了个圈子,轻轻巧巧竟然在电光石火间从郝云那股凌利之极的掌风中脱身而出,而且脸露微笑,当真是忙家不会,会家不忙。
郝云双掌落空,立知不妙,只觉一股巨大的掌风向自己当胸涌来,但掌力熟悉之极。原来周正见三柄短刀均被对方击落,又见师兄击其前胸,当下和身扑上,双掌击其后背,正是前后夹击之势。殿内群豪齐声惊呼:“小心!”“危险!”
眼看师兄弟就要闹个两败俱伤。
周正“呀”地一声大叫,他一招既出,后力源源而至,半途中哪敢收招,危急间不及细想,双掌一翻,已将那股刚猛无俦的掌力尽数击在地上。郝云于师弟的吆喝声中手腕略偏,掌力击在殿中的柱子上面。这两股掌力相互激荡,只激得尘土飞扬。
无色大师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周施主小心后面!”无色便如平常说话,但清清晰晰送进周正和赦云的耳中。周正心中一凛,不及回头,上身前倾,左腿已然向后踢出。胡中则不待招式到老便收回左掌,昂然而立,道:“无色大师,你眼光不错啊!我下一掌会击在哪里?”原来胡中则趁着尘土飞扬之际,右手微抬,左脚微颤,无色便料到他要偷袭周正后胸,是以出言提醒。无色道:“老衲无能,只是碰巧而已!”
便在此时郝云右掌收回,左掌却已借着刚才一击之势,又已遥遥击向胡中则小腹,招数狠辣已极。周正左腿落空,余势未消,一个筋斗摔了出去。王根在旁不禁叫了声“哎哟”,他对这位老人殊无好感,但他与胡中则为敌,自然是友非敌,这时见他摔倒,竟尔惶急出声,盼他惊觉之后自救,却见他双掌着地,双腿已然连环踢向胡中则后背,脚尖所向,正是胡中则后背的大椎穴,这一下败中求胜的招数实是匪夷所思。胡中则笑容立敛,右掌下按已接住郝云击来的一掌,左手一伸一缩,斗然之间,四指弯曲,食指一弹,正好对准了周正脚掌上的涌泉穴。这一来,正是料敌先机,周正那条右腿宛然是自己将要穴送了上去,一条腿眼见便要毁在胡中则手中。周正虽然倒立在地,于这一切却已看得清清楚楚,但苦于招数已出,中途无法变招,当下疾运内力,仍是踢去。
郝云左掌与他右掌相交,只觉对方的掌力有如排山倒海般涌至,顿感气息凝滞,此时见到师弟危急,情急之下,大喝一声,将全身劲力全部运到左掌之上,只盼和胡中则拼个两败俱伤,让师弟成此大功。他自幼受师傅无尘子大恩,三十年来,他师兄弟足迹踏遍大江南北,就是为的找胡中则报师门大仇,他深知以师傅那般厉害的武功也丧生在胡中则手底,自己师兄弟原也没有打算活着回去。此次上浮邱,原本想伺机得到那册《蛇行虎伏拳》拳谱,练成绝技,报仇便更有指望。这几年来,他师兄弟明查暗访,巧取豪夺各种武功秘诀,所获不小,但管用的不多,何况每一项都得花费功夫才能练成,有的因内功心法不同,看着也不能练,师兄弟听到《蛇行虎伏拳》之后,便尾随众人而来,未料到竟与胡中则狭路相逢,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未想到胡中则的功夫似乎更在自己的想象之外,他知今日已难幸免。因此,决意以一死以报师门。
胡中则突觉对手掌力猛增,心中不禁一凛,暗想自己太也轻敌,只道苦行僧一死,浮邱寺已不足为虑,岂知碰上了这两全拼死拼活的家伙,当下右掌运劲反击,左手依然不动,眼见敌人掌力猛冲疾至,心下不由暗暗叫苦。
此时,无色大师心里已转过无数念头,自苦行大师圆寂之后,他让众弟子多研正宗佛法,于武学之道并不提倡,是以众弟子中并无武功杰出之士。好不容易敌人内部反噬,正是坐山观虎斗之机,自己如果此时出手,或可击败胡中则,但手段殊不光明,何况这对师兄弟也非良善之辈,正思量间,忽见高矮二老转眼就要伤在胡中则手下。无色大师心地仁慈,再也来不及细想,当下猱身而前,左掌轻轻击在周正右腿踝骨之上,正是四两拔千斤之法,右掌上托已然化解了胡中则食指的劲力。
就在此时,只听三声闷哼,周正、郝云、无色大师均已摔倒在地。原来,周正已存了拼命的想法,眼见自己势危,怪招难以取胜,便拼着自己一条右腿不要,也要伤了胡中则,他知师兄正和胡中则比拼掌力,只要稍分劲力,便会立时伤在师兄掌力之下,说什么他也不能失去这伤敌的良机。他这倒立双腿连环端的厉害之极,他屡逢强敌,都是这招反败为胜,加上无色大师化解这招之后,便去解郝云之厄,高手相斗,这般内力相拼最是凶险不过,出尽全力也不知自己能否化得开,也就不再理会周正的左腿了。哪知周正左腿快如闪电,早已“嘭”的一声踢在他左肋之上,总算周正见机极快,脚尖略偏才未踢在他章门穴上,但这一脚力劲势疾,无色大师只感一阵疼痛。这一来,胡中则当真是大喜过望,只见他右掌一牵一引,将他自己和郝云这两股雄浑之极的掌力合在一起向无色大师推去。尽管无色大师内力深厚,但他左肋遭到袭击,全身内力自然而然用去化解。因此,这两大高手的突然合击,正是批亢捣虚,寻隙而入,无色大师哪里还能抵挡。长笑声中,胡中则左手连挥,已点正了周正和郝云的穴道。
这一下变故极快,三人倒地之后,殿中僧俗方才“呵”的一声叫了出来。
“两位施主好厉害的掌力!”无色大师坐了起来,缓缓言道:“胡施主聪明机变,那是不用说的,只是这位施主……”无色大师指了指周正,“不知何以突然反踢老衲一脚……”话未说完,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跟着身子前仆,就此一动不动。
无相大师虽然隔着不远,但刚才这一招变故极快,因而救之不得。他虽然修为精湛,但师兄惨遭毒手,此时存亡未卜,自己再不出手已经不行。当下纵身而起,低哼一声,左掌一抬,右掌成拳,呼的一声,腰肢一扭,已击向胡中则胸前,这一招快如闪电,拳到中途突然下击,左掌化为拳招,竟是后发先至,一取小腹关元穴,一取胸前膻中穴,取穴之准,拳力之强,实是罕见。
无相大师一生精研佛法,浮邱众僧从未见过这位师叔一显身手,徒弟也只王根一人,而王根丝毫不懂武功,那是阖寺皆知的事,这时见他身具这般内力武功,又惊又喜,忍不住轰天价地喝起彩来。
苦行大师圆寂之后,无色虽然不再鼓励众僧习武,但知胡中则迟早会来寻仇雪恨,当时看过苦行大师和胡中则过招的也只有他们两人,因此,就请师弟选了个秘密所在,根据记忆再创这套武功,以待来日大难,做为奇兵之用。无色、无相深知众弟子中无一根骨奇佳者,即使苦练也不是胡中则的对手,何况也不愿一众弟子陷入魔障而不能自拨,误了清修。
三十年来,无相大师虽于《蛇行虎伏拳》收获不多,但内力勇猛精进,已然非同小可,这一出手,实是已臻大宗师的境界。
胡中则刚才一牵一引,掌伤无色,指点高矮二老,看似轻描淡写,实是竭尽全力而为,那是难得的佳作,何况他一时轻敌,七星剑仍悬挂在腰上。此时,丹田之气已乱成一团,敌招未至,就已感到一股大力迫来,全身上下都已笼罩在无相拳风、掌力之下,胡中则左脚实右脚虚,一转一滑,向后退开三步,脱出了他的拳风、掌力的范围,饶是如此,小腹之间还是被拳风扫了一下,竟是火辣辣地疼痛,这一拳倘若受实了,只怕就是当场受伤。
无相大师一招既出,但见敌人轻描淡写地避开,心中不禁也是一凛,当下更不迟疑,继续进击。也不见他缩手回来,那拳在空中转了一个弯,左掌斜劈,仍然向胡中则击去。
胡中则未想到这老僧变招既快,招数又如此诡异,宛然便是《蛇行虎伏拳》中的招数,他一生大小数百战,所见招数以《蛇行虎伏拳》最为深不可测,而无相内力之强,似乎犹在当年苦行僧之上,再要闪避固然不及,而“蛇行虎伏拳”太过精妙变幻,心有余悸之下,再也不敢托大,好在刚才一转一滑之间,内息已顺。当下双掌齐出,左掌对左掌,右掌对右掌,那是要以数十年修炼的内功立分高下。须知既以内功相拼,那么所有精妙招数也就全都无用了。
四手相交,竟然无声无息。殿中众人看到无相大师第一招的身手,就知不出两三百招实是难分高下,虽然胡中则早在三十年前就已威名远震,而无相大师在江湖上则是默默无闻,但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待得无相这一出手,就知他已臻一流高手境界,胡中则要胜这个老和尚,当真是谈何容易。岂知第二招便已到了内力相拼,生死立判的地步。
无相大师见师兄府伏在地,存亡未卜,早已惊怒交加,但他素知胡中则内功外功俱趋上乘,三十年前便已纵横江湖,天下几无对手,这些年来,料想更是勇猛精进,非同小可。自己胜他那是毫无把握,自己适才出手,正是看中了对方全力搏斗之后内息不顺的机会,不料胡中则竟然在闪开第一招之后就硬碰硬以掌力相对,自然是内息已顺,有恃无恐,心中不禁暗呼不妙,浮邱寺除师兄无色和自己之外,已再无高手和胡中则抗衡,他苦练三十年,为的就是这一刻,胡中则失踪三十年,师兄谆谆告戒不可大意,只要一天未见到胡中则的尸身,便一天不能安枕,师兄果然不幸而言中,降魔护寺已义不容辞。当下不再作生存之望,全身劲力全部运到双手之上,掌拳甫交,立觉对方的掌力便如排山倒海般直压过来。
胡中则连催两次掌力,发现自己掌力愈猛,对方的力道也相应增加。胡中则除仗以成名的剑术之外,向以掌力无双而雄视海内。岂知这个在江湖上无藉藉之名的老和尚居然轻而易举地接了下来。蓦地之间,他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单枪匹马闯上浮邱,连毙对方十八大高手,得意之际,突然冒出一个老僧,将自己打成重伤,尽管那老僧剧斗之后,油尽灯枯而圆寂,此时想来,实是凶险之极!难道这小小浮邱寺又冒出一位高人?自己当真是小觑了天下英雄!胡中则心念及此,不由背上冒出一阵冷汗。
相持片刻,无相大师汗下如雨,头上一缕缕热气不住冒出,犹如身处蒸笼一般。看胡中则时,但见他除了脸色略显凝重之外,似乎行有余力,而头上也绝无热气出现,内力之深明显比无相要高出不止一筹。
正在这时,王根双手成拳,咬牙切齿已然狠狠击在胡中则背上。
无相眼见爱徒不顾一切地冲上,心中不禁大急。胡中则这时全身上下都充满了内劲,这个毫无武功的徒儿无异于白白送死,然而,无相大师气凝于胸,丝毫不敢开口说话,双手又与对方双掌粘在一起,无法打手势叫他不要动手。只听王根一声惨呼,双手手腕立时脱臼,咕咚一声,摔倒在地,扭了几扭,便即晕去。
原来王根见师傅情势危急,只怕倾刻间便会丧生在胡中则手下,他浑忘了自己不懂武功,只是救师心切,这才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无相大师看见爱徒摔倒在地后便即不动,不知他生死存亡,心中一急,内息登时分岔了,只觉对方掌力大张,眼看就要立时呕血身亡。
高手比拼内力,对方情势如何,自然明察秋毫。胡中则早已察觉对方内力虽然猛冲疾至,摆明了一副拼命架势。至刚者易折,如此不遗余力地攻击,岂能时久?估计再支持片刻,就可稳操胜券,他心中一定,内力源源而出,心道:“难道天下当真那么容易出高人么?”这时,忽见对方脸色剧变,内力顿时疲软不堪,那自是小沙弥受伤引起分神所至。如他这等大高手,一见对方露出破绽,自然而然便立施突袭!当下,他运起十成功力,口中朗声喝道:“老和尚,这就躺下吧!”
蓦地里,一声闷哼,无相大师已然一跤摔倒,而胡中则却也连退三步,脸色大变,摇摇晃晃,有如醉酒,几乎是在同时,又有一人重重摔落在地,众人定睛看去,摔落在地的竟是无色大师!
这一下变化来得太过突兀,原来无色大师中了胡中则暗算之后,早知今日已然一败涂地,他内功深厚,尤在无相之上,虽然受了致命重伤,但仍有反击之力。
只是他深知胡中则为人机警,自己立时反击,多半难以成功,唯有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或有一线胜机。因此,他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假装吐血而亡,直到看到胡中则与师弟比拼内力,王根受伤,敌人得意分神之际,他这才咬紧牙关,突然出手,将全身残剩功力尽数遏出,出其不意,在胡中则背上拍了一掌。
这也是胡中则太过托大,他已知对方再无高手,胆气顿壮,可万万没想到无色大师在受了自己与矮老者合力的那一掌之后,居然还有反击之力。他虽然将无相震成重伤,但全力对付无相之际,后背经受毫无内力之人的击打自然行若无事,内力反弹,还可断人筋骨,但用之对于一流高手,甚至二流高手也是力有未逮,
何况无色大师这临死前的一击,那是数十年功力之所系,岂同等闲?尽管他中掌之后并不倒下,但已受颇重的内伤,假使众和尚一齐动手,那也是大大的不妙。加上同来的一伙人,心怀鬼胎,平日深受自己颐指气使,倘这时发现自己身受重伤,突然反噬,弄不好,一世英名便会付之流水,何况群豪中更是不乏好手,虎视在旁。胡中则身为一代枭雄,眼见精心谋划之事基本成功,今日之事只怕不出三天,天下武林就会闹得沸沸扬扬。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胡中则双眉一竖,朗声道:“无色大师,无相大师,老朽佩服的是硬汉子,今日就饶了你们吧,明年九月初九日,咱们再来此地较个高下如何?”说完,他强提一口真气,身影一晃,已走出了寺门,跟他上山之人,一直对他奉若神明,当下发一声喊。一窝蜂跟着走了,余下一些帮派中的人物,看见最为忌惮的胡中则一走,当真是如释重负,而寺中的高手一死一伤,余下便不足道。群僧之中倘再有高手,自然没有不立即现身的道理。这个现有便宜如何不捡?蓦地听到有人高叫道:“无相老和尚,把拳谱和藏宝图交出来吧!若说半个不字,我把你众秃头全都切了下来,再一把火烧了这破庙!”
无相大师重伤倒地,正待闭目受死,岂知胡中则居然莫名其妙地离去,刚刚松过一口气,却见这些人起哄,倘在平日,自己当然不惧,但眼下师兄已亡,自己即使移动一下手指子也不能够,这时听到有人如此叫阵,心头如何不急?他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只觉两眼金星乱冒,头一歪,便即昏去。
殿中众人见他吐血昏迷,不禁大喜,立时有人挺起长剑抵住了无相胸口,防他仿效无色暴起伤人。其余的人一哄而上,有的弄剑;有的舞刀;有的使鞭;有的操棍,耀武扬威,已将寺中群僧紧紧围住。眼看一座千年古刹就要毁于宵小之手。便在此时,寺门外人影一闪,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飘然走了进来。
众人心里俱是一凛,不知这女孩儿于何时走上山来,群豪中不乏高手,怎会事先毫无知觉?只见这女孩儿身穿一件淡绿衫子,小嘴微翘,满脸清纯之气。只听她一个清丽的声音叫道:“无色大师,无相大师,王根,你们怎么了?我还有急事要请你们帮忙哩!这可教我怎么办呵?”
第二章 山洞围棋
女孩儿姓郭,单名一个芳字。原是这山下一户体面人家的独生千金小姐。自幼便得父母娇宠惯了,而且生性豪爽、跳脱,为人不拘小节,是山顶浮邱寺中光顾得最多的小施主。年纪幼小之时,父母委派家中唯一的老仆相伴玩耍。到十四岁那年,老仆人不幸病死,乐得她独自在山中游荡。父母拿她也毫无办法,似乎还有所顾虑。
这一天,也是合当有事。一大早,郭芳推开窗户透气,忽然见到一只白色的小兔正从窗前跑过。郭芳一时兴起,便从后窗中翻了出去追赶。由于她出来得迟,那兔子已跑出很远,待她赶到近前,那只小兔的踪影已然不见。此时天色大明,郭芳索性踏上青石板路向上拾级而行。好几天未到寺中和那小沙弥王根说话了,心里竟有些想他的意思。意念及此,脸上不禁微微一红,幸亏左右无人,让人看见这副样子,真是羞也羞死了!她忍不住自己啐了自己一口:“芳儿好坏,居然想人家小和尚了!”
“想想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芳儿又不会对人家说,连母亲也不会说。”她自己安慰着自己,正自胡思乱想间,忽然见到路边长草丛中,开着一朵罕见的鲜花。那花儿有碗口般大,颜色殷红,雾气朦胧中,有如一堆熊熊燃烧的火。女孩儿爱花乃是出于本性,何况她还没有看见过这样大的花,她也不知好歹,几步蹦到红花面前,伸手捧住,还未拿到鼻前,就已感到异香袭人。郭芳大喜,心想,我把这花带进寺中,瞅个机会,冷不防插到那小沙弥头上。小和尚插大红花,那不是有趣得紧么?想得正自得意,脚底忽然一滑,乐极生悲,竟然掉了下去。她右手探出,已抓住一缕长草,但她下落之力太大,更无丝毫停顿,那一缕长草被她连根拨起,身子仍然往下直落。
她人在半空,年纪又小,吓得尖声大叫,但空山寂寂,哪里有人听见?只感山风刮面如刀,自知这一摔下万无生理。当下闭目待死,连呼救也不喊了。眨眼之间,她已砰地一声摔在一堆软软的物事上,跟着整个身子便陷了进去,却也不感如何疼痛,那朵大红花早被她抓在手里捏成了一团。她只道自己已然死了,半晌不敢张开眼睛。良久,她伸展四肢,竟是毫发无伤,这一下当真是大喜过望,睁开眼来,只见一团漆黑,定睛看时,身边之物竟是一大堆干草,由于下落之力太巨,她已陷入草中数尺。她手忙脚乱地爬了出来。眼前竟是一个四丈见方的平台,宛如硬生生镶在峭壁上,她原来是摔在一堆高近两丈的草堆之上,抬眼望去,
但见云雾飘飘,不知这悬崖有多高,越过平台下望,冷气森森,也不知还有多深才可到底。不觉脑中微感晕眩,连忙小心翼翼地爬下草堆,便见到一个山洞。洞前一个长发披肩的老人,盘膝坐在一块圆石上,左手掀起一咎白花花的胡须,正望着什么冥思苦想,半天里摔下一个人来,他居然也毫无知觉。坐禅之人只怕也未必能够如他这般心底空明、毫无杂念。
郭芳虽然死里逃生,吓得脸色苍白,但她毕竟是少年心性,危机一过,来不及再想其他,见到这么一个平台,一个老人,早就把刚才发生的一切抛诸脑后,她好奇心盛,当下轻手轻脚走到面前看时,只见老人正面对一盘棋局,垂首苦思。这局棋似乎还是布局阶段,尚有一角未着一子,但黑子白子早已绞杀成一团,这显然是一局提前进入中盘阶段的模。
郭芳自小便见过父亲和人对弈,后来又得父亲指点,对围棋已有相当造诣。此时凝神细看,见中央一队黑子正被白子追杀,黑子再不逃出一步,即成“扭羊头”之势,远处棋盘之上又无黑子接应,而左上“四五”之处又呈打劫之相,关系到十来粒黑子的存亡。此劫一起,白轻黑重,黑棋倘若消劫,中央一对黑子必将被歼,倘若逃出中央黑子,其实只须出头,那便天高地阔,再无生死之虑,但左上角大片实地便会被白侵蚀而化为乌有。那老人左手抓着一粒黑子,右手抓着一粒白子,显是左手与右手对弈。看情形又不象打谱练习,郭芳虽然年幼,但自知除了打谱,天下绝没有自己和自己对弈的事。对方对弈,原是竭尽心力斗智,精心构筑陷井,投之以耳,诱敌而中圈套,或步步为营,见招拆招,稳扎稳打;作为对手,既不明白对方意图,自然要竭力摸清对方思路,避重就轻,抢占急所,给予迎头痛击,是以趣味无穷。而自己一分为二对弈,运筹帷幄的都是自己,对方的阴谋诡计就是自己设下的,这棋弈来那还有什么意味?但这老人神情专注,实与自己和自己对弈毫无二致。只见他拿黑子的左手青筋暴起,不住颤动,执白的右手却悠闲自得,在膝上轻轻击打。老人拿黑子的左手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始终不敢落子。当真是举棋不定,左右为难。
片刻之间,那老人汗水涔涔而下,头上一团热气弥漫,便如身在蒸笼一般。郭芳见他想得太苦,正要出声询问,却见他长叹一声,举手将棋盘上的黑子白子尽数扫到一边。那老人对她竟是视而不见,沉思有顷,复又左手与右手对弈起来。郭芳年纪虽小,却是又惊奇又佩服,但见黑子白子妙着纷呈,局势呈胶着状态,双方难分高下。再看一会,黑子走了一步缓手,形势霎时逆转,再走几步,棋局赫然就是上一局的趋势,看得一会,郭芳就知这老人是在复盘,但不知何以这般紧张。他左手黑子渐行渐慢,终至于凝神苦思,一脸痛苦的样子,左手举起又落下,落下又举起,回复了先前举棋不定的态势,额上汗珠一片片冒了出来。
郭芳浑忘了自己刚刚死里逃生的经过,这时见老人想得良苦,情不自禁站到他左边,竟自然而然帮他左手思考起来。半晌,她拿起一枚黑子,便往棋盘上方的“三七”路放去。那是中央一队黑子被成“扭羊头”之势逃跑的必经之路,有此一子接应,白子反有支离破碎的危险,但左上黑子终究无法保全。左上黑子一丢,这局棋还有什么下头?心念及此,这一粒黑子便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去。
郭芳先是站着,不久便即蹲下,后来就干脆盘膝坐在地上。渐渐地,棋盘上那些黑子白子忽然活动起来,便如是一队队兵马正在捉对厮杀,搅得她头晕眼花。好在不久。那老人又扫掉棋子,重新再走,依然又是复盘之作。这局棋也真奇怪,连旁观者也极易入迷,也不知过了多久,郭芳只觉小腹之间,有一股热气直冲而上,竟然咕咚一声摔倒在地,昏了过去。
半晌醒转,那老人已坐在她面前,脸上神色甚是关心。见她醒转,脸上堆起一层微微的笑意,那老人向她点点头,问道:“女娃儿,你会下棋吗?”
郭芳点点头,坐起,双手在自己的左右太阳穴上不住按摩。
“你师傅是谁?”那老人急切问道,一脸心痒难搔的样子。
郭芳见这老人如此急迫,不禁莞尔一笑,信口说道:“我师傅姓不!”
“棋力如何?”
“棋力吗?”郭芳道,“我记得我父亲说过,我师傅是当今天下围棋第一高手!”
“叫什么名字?”那老人问,脸上神色又是急迫又是怀疑。
“我骗你干什么?”郭芳小嘴一翘,眼望棋盘,沉思良久,然后煞有介事地说,“我师傅姓不,号服输,字黑白子。”
“姓不,号服输,字黑白子……”那老人一脸迷茫,喃喃自语,“百家姓上可没有姓不的,这名字也没听见过,二八一十六,三八二十四,难道这四十年间,弈林之中果真换了朝代吗?不见得,大大的不见得,可别上了这女娃儿的当,弄得阴沟里翻船,不过,这字倒有点意思,他既自称为黑白子,对围棋自然是情有独钟的。”他站起来,走到棋盘前坐下,对郭芳道:“来,女娃儿,我们对弈一局,我就知你师傅的功力如何了。”
“不对,不对!”那老人忽然直摇手,脑袋也跟着不住晃动,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自语道,“既号服输,那还下什么棋?跟一个没有斗志的人下棋又有什么兴趣?不过,嗯,他是姓不,那么,便叫不服输了,既是不服输,那就有了点儿意思!”
郭芳却也于此时大声尖叫起来:“哎,我说你真的在这鬼地方一呆就是四十年吗?”
“那有什么稀奇,你当我骗你女娃儿吗?”那老人满不在乎地说,对她直呼自己为你,却也不以为意,“女娃儿不要多问,先下一盘再说,我看你这不服输的弟子到底服不服输?”
这老人在此待得久了,数十余年,他既不出此绝境,自然也就无人与之对弈,今日误打误撞,竟有人跌落于此,又知她是个善弈之人,哪肯轻易放过。明知这女孩儿说话不尽不实,师承何人云云,原也不过顺便问问,其中深意无非是想激这女孩儿出手和自己对弈而已。他数十年困于此间,生活之清苦、艰难,倒也不觉如何,只是无人对弈反觉难熬,猴急之情,自是溢于言表。
郭芳见这老人慈眉善目,说话不拿半点架子,又见他这般性急,与自己小时候求父亲对弈时的情景极为相似,心下不禁又高兴又好笑,便道:“喂,你得告诉我你师傅是谁呵?我已说过了,你不说,那不是我吃亏了吗?”
那老人哈哈一笑,说:“不错,不错,公平竞争,那才有趣,对了,我师傅姓无……”
郭芳问道:“是古月胡,还是口天吴?”
老人正色道:“是没有的无,号敌手,字不赢!”
“好呵!”郭芳叫道,“你师傅叫的好名字,无敌手,无不赢!”
那老人微微一笑,道:“女娃儿,你师傅的名字也不差呵!”
郭芳便脆脆地笑起来。
八岁之时,郭芳就曾得父亲指教,她天资聪颖,到十岁时,棋力不弱的父亲竟然成了她手下败将。可惜父亲后来常常外出经商,很少与她对弈,她也就淡了心性。这时,自己从悬崖上摔落居然不死不伤,而且突然之间还有个怪老人要和她玩棋,当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下就下!”郭芳忍住笑,道,“且看不服输的弟子和无敌手的弟子到底谁强一些?”
“不和你女娃儿作口舌之争了,”老人说,“女娃儿,我让你四子如何?”
“不行!”郭芳说,“要下,就得猜先!”
“你和我猜先?”那老人一脸惊奇,道,“女娃儿,我只让你四子,那已是很看重你的了!”
郭芳头一偏,说:“我和你猜先,那也是看你是个前辈的份上。”
“是吗?”那老人忍不住哈哈大笑,一咎白须掀得笔直,“不愧是不服输的弟子,我不让四子让先如何?”
“好吧,”郭芳说,“大家都退让一点,不过,我还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老人问。
“我赢了,你得指引我出去!”
此时阳光照在头顶,正是中午时分。郭芳虽然不住说笑,心里却也有些焦急,何况自己肚中空空,早已有了饥饿的感觉。
那老人说:“好,我可以指引你,但是,女娃儿输了,那便怎样?”
郭芳道:“我天天来陪你下棋,怎么样?”
老人大喜,说:“好,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
“就这样!”郭芳学着那老人的口吻,朗声说道,“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
心里却是暗笑,我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驷马也好,八马也好,输了,我就胡赖。
但蓦然之间,心里已有了计较,便抓起一枚白子,啪地一声打在棋盘正中的天元之上。
那老人耸然一惊,下围棋,先占角,后占边,俗话说,金角银边,是指边角易成实空,乃围棋最基本的道理,即使抢外势,那也应当下在“四四”或“四五”之处,此着一下,那不是白白地送掉先手吗?难道这女娃儿竟是一个绝顶高手,视自己直如无物吗?当下不动声色,径自去占了一个角。郭芳更不思索又下了一子。抬眼看那老人时,只见他脸色凝重,便如面临大敌一般。片刻之后,郭芳依然落子如飞,那老人则愈行愈慢,脸上神色也变得愈来愈古怪。有时抬头望郭芳一眼,却是眼神茫然,好像视而不见。郭芳却是神色自如,宛如一切都在她计算之中。及至后来,郭芳着法已不章法,白子投在别处,那老人却如中邪一般,似是将自己与郭芳对弈赌胜之事早已忘怀,竟然将对方的着法加以纠正。郭芳暗笑,却也不加点破,如果那老人一当发现,那便糟糕之极!待得走到第一百单八步势呈打劫时,那老人执子的手竟然颤抖起来,头上已然冒出一串热气,老人又已陷入了与先前相同的窘迫之中。原来,郭芳自知年纪幼小,心想自己即使从一生下来就请明师指点,那也不是这老人的对手,但她天生记性奇佳,眼见那老人复盘数次,便已将那局棋的应对强记了三十余步,但她毕竟一时记不清许多,原打算照谱演几步,再想办法胡赖,那老人竟然如坠魔障,居然自行将郭芳下得不对之处加以补正。那老人数十年来,对这一局棋不知拆解了多少次,乃是钻了牛角尖,便如是中了迷魂药一般。这局棋自第一步开始到第一百零八步,无一不深印脑海,只要稍加引发,自然而然地便由此弈去。何况这局棋原是棋坛不世出的一位奇才构想而成,一丝一环都扣得极紧。这时,他早已忘了与自己对弈的乃是个从悬崖上掉下的女孩儿,恍然觉得对面坐着的便是自己无时或忘的冤家对头。这冤家正得意洋洋地看自己拆解。他数十年来,每次复盘到此处,便再也无法拆解,此时结局自然一样。他长叹一声,站了起来,也不看郭芳一眼,惨然说道:“我终究是拆不出来,我这就跳下去,我自当在谷底终生苦守。”说罢,他缓缓走到台边,纵身就跳。
郭芳大骇,赶紧一把将他扯住,嗔道:“谁让你往下跳了,跳下去不会死吗?”
那老人转背回头,泪眼朦胧中,见到她小嘴微翘,一副娇嗔的样子,不禁哭道:“晚了,一切都晚了,到这时候,你不让我跳还有什么用?我下棋下人家不赢;打架更不是人家的对手;长得又不风流倜傥;且家中一贫如洗,先父早已见背,还是不如死了干净!”
郭芳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但明白他是想起了一件伤心之极的往事,心里不由得又紧张又害怕,看他老泪纵横,复又觉得这老人很可怜,便轻轻抓住了他的右手。
“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死,我这样活着当真是生不如死,我再也不拆这劳什子的棋了,免得一见到它,我就管不住自己,你不见我,我不见你,舍得你心里讨厌,原也心静一些!”那老人挥袖揩了一下脸上的眼泪,望着远方,悠悠说道,“父亲在世时,就曾说我玩物丧志,我不听话,我真是不孝之至,可是,可是我实在无法解脱!”
郭芳心中蓦地一动,扯着老人的手,走到棋盘前,刹地将所有的棋子扫在一边。那老人立时一惊,仿佛从梦中惊醒,问道:“女娃儿,你干什么横加搅局?”
郭芳道:“你为老不尊,输了棋耍赖,即使耍赖,也不用这般胡说八道呵!”
那老人立时想起,不管如何,这盘棋确然是自己输了,他为人虽然呆板,可说过的话却从不反悔,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在这上不着天下着地的山洞中一住就是数十年。但他好不容易见到郭芳,实在舍不得她就此离去,便道:“女娃儿,我可以送你上去,但你也得经常来看我,和我下棋,否则,我们就死在一起算了!”话虽说得厉害,但老人却蓦地又流起眼泪来,神色间大有依恋之意。
不知如何,郭芳竟觉得这怪老人十分的和蔼可亲,与自己有一种说不出的投机之处,不禁冲口说道:“那好呵,我可以带伴儿同你来下棋!”
霎时间,那老人脸色大变,急道:“不行,不行,只准你一个人来,而且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包括你父母兄妹。”
“好的。”郭芳说,“我就一个人来好了。”她只道这里可以轻而易举地到来,因此,这句话说得很是诚恳。
那老人见貌辨色,又见她言辞恳切,心中大喜,入洞去拿了一大捧枣儿给她。郭芳正感肚中饥饿,接过便吃了起来。她也不知这枣子叫什么名字,只觉入口甘甜,吃得津津有味。吃罢枣子,精神不禁为之一振,很想再要几颗,带回去让母亲尝尝,却又不好意思。
两人爬上了草堆,那老人说:“你就从这里爬上去好了,除此以外,再无别路选择!”
郭芳抬头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只见一线木桩一级一级地钉在峭壁之上,露在外面的木桩仅可容手抓落,难道就这么攀上去?倘爬到中途力尽,抑或木桩断裂,自己这一跌下,虽有草堆承接可保性命之忧,但稍有闪失那便不堪设想,正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她回头问道:“就这么攀上去吗?”
“当然,”那老人极是得意地说,“我原来就只答应指引你出去,可并没答应送你上去呵!”
郭芳一咬牙,双腿一曲,已然抓住了一截木桩。幸亏她自幼在山中转悠,整日里爬树摘果子玩耍,手劲倒也不弱。片刻之间,竟给她攀上了二十多截木桩,但终于气喘如牛,再也向上移不动半步。她侧转头来一望,见已离草堆两丈有余,上既不能,下又害怕,不禁吓得花容失色,忍不住向下喊道:“喂,你帮帮我呵!”
那老人站在草堆之上,抬头仰望,见她攀援快捷,不禁微感惊讶,待见她如此模样,忍不住拈须而笑。笑声虽然不高,却清清楚楚地传入郭芳耳中。郭芳心中气苦,这老人当真是落井下石,冷酷无情。她右手戟指,张口便骂,她双手攀住木桩尚且摇摇欲坠,只剩左手之后,更是抓不牢靠,但听得“哎哟──乒”地一声,郭芳已直跌下来,幸亏仍是跌在草堆之上,虽未受伤,那句骂人的恶毒言语却也被迫吞进了肚中。她爬起来,不问青红皂白,抬手就给那老人一个耳光。那老人头一低,双腿微一用力,草堆深陷,人跟着下落,早已避了开去。嘴里叫道:“女娃儿不讲理,自己爬不上,与老头子有何干系?你不是我这一堆大草,早已命归黄泉,这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吗?简直就是恩将仇报了!”
听他这么一说,事实又确是这样,郭芳心中的恼怒气苦之情登时消了。她虽然胆大妄为,且性格狡猾,但她自幼受父母教导,也是个知书达理之人,当下盈盈拜倒,道:“请老爷爷原谅则个,女娃儿知错了,救命之恩永不敢忘!”
那老人伸手将她扶起,说:“这才是个乖女娃儿,说什么救命之恩,老头子可不稀罕,你上去之后,不和人提出见过我这样一个人,常来和我下下棋,说说话,就足感盛情。你如果想吃枣子(他心思缜密,已见这女孩儿爱吃,他不再给她,自是有了奇货可居的意思,这时便用作了诱饵)你就从那地方一跳便可以了,你记住,那路的里边有三棵大松树,对正中间那棵,轻轻一跳,那便万无一失地下来了,倘你找错了方位,出了人命,可与我无关的,我们先得把话讲清楚……”
郭芳见他讲得认真,一副怕打官司的样子,心里不禁好笑,暗道:“你便打死我,我也不会跳了的。”但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不过,”那老头子继续道,“你女娃儿只怕打死也不会跳了,也罢,上去之后,我再教你一个下来的法儿!”
郭芳给他说中心事,脸上不禁微微一红。那老人也没注意,将手一指,道:“你再去攀,动不了时,我再帮你!”
郭芳纵身又上,待攀到二十来级的时候,又已精疲力竭了。那老人双足一点,已踏着木桩走了上来,动作竟是异常敏捷,而且双手负在背后,神态潇洒,直如闲庭信步一般。想是他数十年来攀援惯了,久而久之,不用手攀便可上去了。郭芳心里当真是又惊讶又佩服,赞道:“老爷爷,真有你的!”
那老人道:“女娃儿,你师傅不是叫做不服输吗?你服输了,那不是替你师傅脸上抹黑么?”
郭芳道:“这可不是下棋,爬木桩那是要服输的。”她正想说下棋我可赢了,但怕这老人发火,不再送她上去,当下硬生生忍住不说。
那老人一边说话,脚底毫不停留,说话间,他已走到她脚边,让郭芳双腿踩在他肩上,手脚并用,郭芳只感腾云驾雾一般向上升去。约莫半个时辰,估计离崖顶已不过两三丈远近,而木桩已然没有。那老人叫她抓住最后一根木桩,然后,他双足一点,已向郭芳身侧一边茅草扑去。郭芳大惊,眼见那里毫无落足之处,这一碰上去,峭壁反弹,岂不掉了下去,自己吊在这里,上既不能,下更不敢,那便如何是好?正在惊疑之间,那老人已坐倒在茅草丛中,见她脸露惊慌,不禁大是得意。郭芳定睛细看,原来老人所坐之处乃是一个山洞。老人伸过手来,一把将她拉了上去。虽说上来时有那老人顶着,但郭芳早已累得精疲力尽,何况她一颗心早已提在半天星里,生怕一手抓个不牢,便即摔了下去。此时脚踏实地,兀自感到脚软手酸。向里挪了一点,生怕掉了下去。
那老人指着洞口边一根长约二三十丈的绳索,道:“女娃儿,我当年下去,用的便是这根大索,你如怕跳,那使便送你如何?”
郭芳一离险境,好奇心又盛,她抓起那根长索,用力一扯,发现仍很牢实,又见另一头拴在一棵大木桩上,可见老人说的是实话。便道:“老爷爷,你怎么会住在这下面的,是别人逼你的吗?说给我听听好不好。”
那老人见她心痒难搔,便道:“女娃儿,你下次来看我时,我就告诉你,当然还给你枣儿吃,数十年来,我吃的几乎全是它,这可是大补之物哩!”
郭芳微笑点头应允。
那洞异常窄小,不知是天生野洞,还是那老人凿山而成。老人带着郭芳从山洞中爬行数丈,便即靠在一边,道:“从这里出去,便是半山腰上,出去之后,请把茅草扒好,免得让人发现骚扰。”
郭芳侧着身子从老人身边挤了过去,黑暗中,她点点头,说:“老爷爷,我会来陪你下棋的,但你得到那边洞口接我。”
那老人答应一声,声音哽咽,似乎依依不舍,他不再吱声,只是眼睁睁看着她向外爬去,良久,郭芳还感到那老人在望着自己的背影。
郭芳出得洞来,天色已近黄昏,山中半个人影也无。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转回头看时,只见一大堆马尾巴草已将洞口遮得严严实实。即使走到面前也难以
发现里面有个洞口。她无意之间遭遇大难,险些丧生在峭壁之下,不料想不但毫发无伤,而且还遇到一个怪老人,当真算得一次奇遇。郭芳年纪要小不小,要大不大,与那老人虽然相聚不过几个时辰,但等于从生到死、从死到生地走了一遭,和那老人又是说不出的投机,蓦然相聚,蓦然分手,心中竟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她贮立良久,方才缓缓回家。
时间极易过去,匆匆间,郭芳已是芳龄十八了。这数年来,除刮风下雨之外,她几乎天天去和那老人玩耍,但绝大部分时间是和那老人拆解那一局棋,说也奇怪,她执白子时,心里轻轻松松,一执黑子,便头昏脑胀。她自小就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何况这局棋实是令人极易入迷。她坠岩那天所下的一盘,她仅凭强记而下,以后便记得滚瓜烂熟。但一当按谱对弈,就不由自主地搜索枯肠,另想别的着法,如此往返思考,举棋不定,自是大费时间,只感头痛心热,全身如火如灸。好在那老人毫不急躁,并且不时指点分析,待得想到总不如那一着玄妙时,心里似有所悟,不禁心怀大畅,疲倦之情一扫而空,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那老人脸上却毫无喜色,虽然他早已想通,对郭芳也是按谱说出它的妙处,但总希望能另创新招,是以显出了极大耐心。他既然可以为此一误便是数十年,自也不争这一朝一夕,郭芳想得越慢,他倒愈是高兴。
郭芳有时两三日一着,有时则需五六日才想得通一着,到得二三十着之后,有时竟十天半月也难以领略到下一着的妙处。郭芳想得烦恼之时,老人总在一旁开解:“女娃儿别灰心丧气,想老头子当年思考这一着就花了二十天的功夫,进境远不如你快哩!”
见郭芳不语,他又说:“虽然我们想来想去,仍然免不了是人家的着法,但这棋力却是提高了无疑。”
郭芳对此却也心服口服。
开始不久,每次均由那老人上下接送。慢慢地,她就攀援自如了,到得最后,郭芳已和那老人一样,双手负在背后,仅用双足便可踏着木桩跃上去。那枣儿不但有大补之功,还似有固本培力之效,她一上一下,丝毫不觉疲倦。
十七岁那年,她已和那老人拆到了第一百零八步。那局棋,每天都是重新从第一步拆起,每拆一步,郭芳便感心中快乐无比。但拆到这步时,便深感不安,她和那老人一样,也是汗如雨下,全身上下仿佛处于一蒸笼之中。忽忽一年有余,竟是过不了关。
那天,雨后初晴。郭芳和那老人又拆到最后一步时,两人情状如前。那老人长叹一声,挥袖揩揩大汗,道:“女娃儿,这棋到这里已无法拆解了,我原指望你能别出心裁,创出新招,解此困境,岂知和我一样,那也是天数使然,不如从此罢手,你也不必来耽误时间了!”
一老一小均感颓丧间,峭壁之上,忽然掉下一块小小的岩石,乒地一声,咂在棋盘之上,竟将几粒白子砸飞。那老人又是一声长叹,俯下身去,慢慢地拾起白子,说道:“连老天爷也不让我们拆了,还有什么说的。”
大雨初晴,泥块松动坠落,自是毫不稀奇之事,因他心情坏到极处,怨天忧人,忘了落雨的因由,只道真是天意如此。
郭芳心头正感烦闷之极,忽见岩石砸开白子,不知如何,凝神细看,心里突然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轻松愉快。心中忽地一动,当即伸手将所有黑子全部拿开,转头去看老人时,却见老人也是一脸讶异之色。那老人退开数步,两眼凝视棋盘,脸上讶异之色更浓。郭芳大奇,转身退开几步,凝目一望,只见棋盘之上,尽是黑子,那些黑子弯弯曲曲,赫然便是一个粗线条的倒立的人形。她几步走到棋盘对面,再一看,便是个直立的人形了。她从脚底望起,每望见一粒黑子就觉得身上什么地方一麻,一直看到头顶,竟然已全身酸软,只感体中宛若有无数条小虫到处游走不定。她以前便隐隐有这种感觉,只是这次太过明显,心中不禁又是好奇又是惊讶。再看那老人时,老人已肃然端坐在棋盘之前,满头白气复又升起,而喘息之声有如雷吼。那老人忽然抓起一枚黑子径往天元上投去。天元之上的白子早被郭芳移走,这子一落,宛然便如在一具裸体之上加了一个肚脐。郭芳全身一震,体内那无数条小虫仿佛突然齐集在她肚脐之中,只感异常难受,要开口说话似乎也不可能。那老人头上白气大盛,脸上神色也似乎痛苦不堪。那老人迟疑片刻,仿佛下了决心,复又拾起一枚黑子填在天元下端三格之处。这着一下,郭芳有如遭到雷击,全身巨震,猛觉那些小虫如蚂蚁归窝,翻翻涌涌齐住肚脐下约莫三寸的地方钻去,她大叫一声,跌倒在地,就此人事不知。
也不知过了多久,郭芳终于从巨震中醒转,那些小虫仿佛已全部消失,只感丹田之中一股气活泼泼地流转于体内,绵绵密密,真是无穷无尽,心中快美难言。他兀自不知自己数年拆棋,悬崖上爬上爬下,懵懵懂懂,竟尔练成了天下一等一的内功。
她抬眼望天,已近黄昏时候,而那老人却已踪影不见。郭芳依稀想起自己昏倒前的景象,担心自己摔伤了,便伸展手脚,晃动腰肢,复又跳跃几下,竟是舒服异常,料想那老人自也毫无妨碍,当下叫道:“老爷爷,你在哪里?”话声未落,对面山峰立即传来一阵回音:“老爷爷,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郭芳一怔,良久,对面山峰仍然清晰地传来“你在哪里,你在哪里”的回声,她不禁呆在当地,半晌做声不得,心里只是说:“我并没用力呼喊,对面山峰隔得那么远,雾气朦胧,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回声传过来?”
郭芳呆了半晌,知道那老人这时肯定已走得远了,转回头来,只见围棋子已好端端地放在一只布袋之中,上面用石头压了张纸。她俯身拿起,只见上面写道:“女娃儿,当真谢谢你了,你陪了我四年,现在大功告成,你也大功告成,我现在一分一刻也不能等了,我要去找我的小婉儿,哪怕是天涯海角我也要去找!也没有什么好玩意儿送你,就送你这副围棋,盼你牢牢记住黑子的着法,特别是天元和下面三格的着法,每天勤加修习,子着于何处,心便想着身体的何处,女娃儿聪明伶俐,不须老头子唠叨,后会有期。”
郭芳和这老人相聚已有四年,时间可谓不短,但一同坠入魔障,绝大部分时间是在一起拆棋,偶然有几次问起那老人为什么会住在这么个鬼地方,老人却总是长吁短叹不作回答。他说的大功告成是什么意思?自己又有什么东西大功告成了?他那么急切要找的小婉儿是谁?他说他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山洞中一住便是四十四年,那小婉儿至少也有了四十多岁,他怎么还叫她为小婉儿?四十四年尚且住了,又何必等不得这一刻?
这几年来,郭芳和那怪老人几乎是朝夕相处,未料到他说走就走,仅留下了一副围棋和一张纸条。虽然正如那老人说的后会有期,但人去洞空,空余一副棋冷清清地放在地上,也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从他的留言里,可知那小婉儿绝非寻常朋友,一别数十年,他是否还能找着,如找不着,抑或死了,他会回来吗?假如他不回来,不是再也不能见面了么?想到这里,心中竟然异常难受起来。她注目山洞,辗转平台,手抚草堆,不禁潸然泪下。良久,她终于拿起棋子,怏怏离去。
她爬到草堆上,向上轻轻一纵,左足前伸向第一根木桩上踏去。这几年来,她已攀援惯了,这一足踏出,方位、时刻自是拿捏得极准。岂知她轻轻一纵,身子向上冉冉升起,竟然一连越过三根木桩,身体兀自向上飞升。她心中大呼奇怪,心神略分,便往下直落。她空中一个转身,早已轻轻巧巧落在草堆之上,心里不禁又惊又喜。她双腿微弹,又已向上纵起。这次有了防备,一纵之后,双手箕张,准备随时抓住木桩,这一次直越过第四根木桩方才停止上升,她左足在峭壁上一点,右足已轻轻踏住第五根木桩。
片刻之后,郭芳已钻出洞口。往常这个时候,她总是略感双腿发酸,心跳气喘。这一次,她估计至少少用了一半的时间,竟是毫无疲倦之意。她虽然并不明白其中因由,但心中却也快活之极。她来不及细想,高兴得拔腿就在林中奔跑起来。她这一跑疾如奔马,势若飘风,直跑到约十里开外,远远看见有几个樵夫正在山中打柴,觉得自己这般叉脚叉手的奔跑实是不雅,当即转身往来路缓缓走去。
郭芳回家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她远远望见家中无灯,心中立感不妙,她加快脚步,疾往前奔,心中微动,转过身来,远远兜了个大圈子,从屋后的窗中悄悄钻了进去。她靠住墙壁,凝神听了片刻,察知房内无人,方才走到母亲房里,寻到火折,点燃灯盏,只见室内器物东倒西歪,衣服、被帐丢得满地都是,直如遭了强人洗劫一般。这一下,她简直惊得呆了。她自幼便受父母恩宠,不管玩到多晚回来,母亲必定笑脸相迎,端茶端水有如佣人。她虽然顽皮任性,但心下着实感激。近年来,她渐知人事,除了和那怪老人玩耍之外,不再在山中戏耍,连幼时的童伴也都疏远了,每天总在天黑以前回来,并主动帮母亲做些家务,以弥补内心的歉疚。谁知今天晚归一个时辰,家中突然出了这般大事。她从未遇到这种事情,心里不禁又惶又急,两腿一软,便瘫在地上。心里只叫:“妈,你到哪里去了?妈,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芳儿好怕呵!”
这时,月黑风高,屋后的林中不时传来一两声猫头鹰的嗥叫,又凄清又尖厉。那灯焰随着窗中吹进的风,微微晃动,时暗时明,宛如鬼火一般,郭芳哪时见过这种情状?背上冷汗不绝涌出,两腿微抖,心中害怕之极,泪珠在眼眶中不住滚动,她拼命咬住牙关,心中只叫:“我不哭,我不哭!”
良久,她稍微镇定一下,觉得肚子饿了,就拿着灯战战兢兢往厨房中走去,揭开锅盖,想寻点什么吃的。她蓦地见到饭中藏有一张纸条,赶紧掏了出来,只见那上面写道:
芳儿如面:我和你母已遭仇人毒手,明日一早速去浮邱寺请问无色大师,他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夜里切不可去,也千万不要来寻我们,也不要惊动地方,倘天可怜见,父女还会见上一面的,至嘱至嘱。父字。
字迹潦草异常,显是情况紧急,难以细说,才胡乱写了,又怕仇人得去,匆忙之间,将它塞进饭中,幸亏未被发现。
她得知父母并未当时死于非命,心下稍安。胡乱抓了一些冷饭吃了,也不洗脸洗脚,走到自己房里,将摔在地上的被子捡起,吹熄灯,和衣躺在床上,却哪里睡得着。
在她的记忆里,父母为人诚实端方,从来与人毫无争执。父亲虽然偶尔外出做些买卖,那也是正正经经之事,而且父亲大多是带些特产之类的东西,进城换取一些日常用品,盈利也并不多;大概也不至于有人要跟到这浮邱山下来谋财害命;父亲在留言中说他已落入仇人手里,那仇人是谁?这么多年来,怎么又没有听见父亲漏出过半点口风?父亲又说无色大师会把一切告诉自己的,会告诉一些什么呢?父亲和母亲此时在哪里?父亲为什么不让自己去寻他,并且不准惊动地方,这又为的什么?又念及仇人如果要斩草除根,突然去而复返,自己一个姑娘家该怎么办?此时,千头万绪涌向心中,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这一晚,郭芳辗转反侧,直到天快亮时,方才昏昏沉沉睡去。她白天苦思棋局,中途昏厥,老人又不辞而去,黄昏时一阵疾驰,天黑时,家中突然出现的奇变。几经折腾,使她几乎耗尽了心力。这一睡去,醒转时,早已日上三竿。她翻身爬起,胡乱洗了把脸,吃了几口冷饭,又把家中稍稍收拾了一下,带上门,才向浮邱寺走去。路过那道悬崖之时,心中忽然想起,自己问明了无色大师之后,第一件事势必是去寻找双亲。这一去祸福难以逆料,也不知自己能否回来,如果那老人昨晚回来了,岂不是还可见上一面,因此,便从那里跳了下去。尽管她早知那老人不会回来,但见到山洞空空,心情竟是更加愁闷,失望之情却又添了一层,自不免又在这悬崖底下短叹长吁了一番。却不知王根误以为她跳崖而差点跟着跳了下来!待她攀上悬崖,走到浮邱寺寺门之前时,只见大殿之中乱成一团,又听得一人朗声大叫,扬言要杀人毁寺。她不明究竟,又关心无色大师、无相大师和王根,情急关心,想也不想,口中发问,双足一点,便即奔了进去,却见无色大师、无相大师和王根倒在一堆,也不知是死是活,匆忙之中,郭芳想到父亲的留言,似有很秘密的事件需要无色大师指点。她心中又惊又急,几步抢到无色大师身前,将他抱在怀里,左手便去探他腕脉,岂知触手冰凉,竟已死了。她愤怒已极,转过头来,喝道:“是谁杀死了无色大师,这些大和尚都是有道高僧,向来与人无争无竞,你们为什么要下毒手?浮邱寺到底碍着你们什么了?你们说呀!”
说到最后一句,她双眼流泪,显是怨愤到了极处,声音顿时粗了不少。
众人初时见到这么一个容色秀美、亭亭玉立的女孩儿忽然跑了进来,只是微感好奇,有的甚至正准备借此机会讥笑缩在一堆的那些大和尚、小和尚。待见到她娇声娇气地带着哭声喝问,更感好笑,但听到最后一句时,只震得耳鼓轰鸣,心中不禁一凛,蓦地想起这女孩儿进来时的步法身法实与寻常村姑无异,但快得惊人,心道:“这女孩儿只怕有点邪门。”几个聪明老到之人,更是走到寺门之外探视,怀疑这女孩儿之后另有高手强援到来!但日光正烈,除了风吹树叶之处,前后左右,竟是一点动静也无。
编后语:关于《《浮邱风云》: 浮邱惊变》关于知识就介绍到这里,希望本站内容能让您有所收获,如有疑问可跟帖留言,值班小编第一时间回复。 下一篇内容是有关《《虚凡界尊》免费试读_不要风度》,感兴趣的同学可以点击进去看看。
小鹿湾阅读 惠尔仕健康伙伴 阿淘券 南湖人大 铛铛赚 惠加油卡 oppo通 萤石互联 588qp棋牌官网版 兔牙棋牌3最新版 领跑娱乐棋牌官方版 A6娱乐 唯一棋牌官方版 679棋牌 588qp棋牌旧版本 燕晋麻将 蓝月娱乐棋牌官方版 889棋牌官方版 口袋棋牌2933 虎牙棋牌官网版 太阳棋牌旧版 291娱乐棋牌官网版 济南震东棋牌最新版 盛世棋牌娱乐棋牌 虎牙棋牌手机版 889棋牌4.0版本 88棋牌最新官网版 88棋牌2021最新版 291娱乐棋牌最新版 济南震东棋牌 济南震东棋牌正版官方版 济南震东棋牌旧版本 291娱乐棋牌官方版 口袋棋牌8399 口袋棋牌2020官网版 迷鹿棋牌老版本 东晓小学教师端 大悦盆底 CN酵素网 雀雀计步器 好工网劳务版 AR指南针 布朗新风系统 乐百家工具 moru相机 走考网校 天天省钱喵 体育指导员 易工店铺 影文艺 语音文字转换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