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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寇准来访》
“五水等闲高纵,归藏南北心倾。
天下风流追蔺彦,云海郎君贺凤卿。
流传到汴京。
仁义并兼礼智,信隆四海门盈。
莫道江湖无奈地,岳麓挥出大盛名。
欧阳一诺成。”
此曲名为《破阵子》,大宋初年,已传唱十载,南北两大帝国,凡有饮水处,无人不笑谈品评。
契丹国主说:“欧阳先生若来大契丹,朕必亲迎,可惜,我朝没有此等人物。”
大宋皇帝道:“朕虽富有江海,然江海却只知云海郎君,得此人,可使卧榻无忧。”
江湖盛誉,庙堂厚望,曲中人物,一时绝代。
此刻,一位十九岁的少年也在吟诵此曲。
渭南码头,碧波千帆,看着天下第一帮的杏黄大旗,少年道:“太湖等闲帮,华山归藏门,东京四海楼,岳麓无奈阁,四大豪门啊……等闲帮,果然大气大派!”
说罢他抱着肚子咳嗽不止,忽又脑袋眩晕,抱头趴在栏杆上,他两天都没吃饭了。
蜡黄的脸,瘦弱的身,眯着无力睁大的眼,玉生子望着一栋四层酒楼立住,人潮涌动中,高瘦的他,分外醒目。
三月晌午,春光融融,一阵长风吹过,迎宾伙计抱袖子就撵他,“去去去!别地讨去,弄脏客人衣服,卖了你都赔不起,呵!瘦成这样,谁他妈要啊,去去去,臭死了,赶紧滚……”
伙计还没踢到他,玉生子就倒了,却被少掌柜看个正着,“你混账,干嘛打人啊,快看他有没有事。”
伙计实在不愿上前,少掌柜一瞪,吓得他赶紧俯身看看,“喂,你死了吗?”
少掌柜几步跑来,一掌就把伙计推得老远,凶道:“一边趴着去!”
黄衣黄裙黄披帛,腰间悬着虎目金珀,金边黄缨随身婉转。
修长体态,潇洒风韵,往来女子皆投来异样目光。
落步长裙就藏起了凤凰金绣翘头履,少掌柜唤他醒醒,周遭一拥而前,议论道:“少掌柜,你又要救人啦!少掌柜真菩萨心肠啊。”
玉生子尽力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同心髻上金簪闪闪,镂雕金链缓缓摇曳,金菊耳环亮得玉生子赶紧闭上眼睛。
再要睁眼,那张闪着金光的面容,那双清透晶亮的眼睛,看得玉生子惊呼一句“仙女”就翻眼晕厥过去。
赞赏声中,少掌柜又叫人抬回客栈,伙计却俯身掸着干净整齐的对襟,气道:“一个乞丐,少掌柜你至于这么上心嘛,真便宜他了。”
话没完就却被一只大手掸出三四米,撞得身后五六人连珠串地滚到上马石旁。
少掌柜敏捷地一闪,目睁如月,一阵风似的忽煞煞涌来三十多个大汉,个个身着青色水靠裹着黑色头巾,大步流星,眨眼就进了客栈。
伙计吓得满脸汗栗子直掉,缩头道:“什么人啊?等闲帮!”
少掌柜道:“除了等闲帮,谁有这气势!哎?他们不到自己的分舵去,怎么来我家了。”
伙计一拍两手,道:“主子!忘记跟你汇报等闲帮的情况了,他们分舵在办丧事,四海楼都被官府查封了。”
少掌柜惊道:“办丧事?四海楼被查办?”
一甩手少掌柜笑道:“瞎说!不可能,明月初升望四海,全渭南的酒楼都关了,四海楼也不会,人家可是四海楼!绝对不可能!”
伙计忙道:“据说是履河帮干的。”
少掌柜星眸圆瞪,转了转,忽的定目惊道:“渭河要变天啊,不对,是黄河要变天!”
一阵马蹄声传来,五匹骏马很快一字摆开。
一骊一赤骥,两骓一骅骝,
宝马良驹天下闻,等闲五骑披风至。
少掌柜抓住伙计就跑,“快喊阿爹招待客人!云海郎君来啦!”
跑上四楼,少掌柜一掌打开窗户,叉杆瞬间掉落,却听下头一阵欢呼声。
原是那红披风一个“等闲纵”飞离赤骥,接住叉杆回脚就稳稳落在赤骥,看着窗台暗笑道:“调皮。”
锐利的目光见窗门又开,手一甩,叉杆进了四楼窗户,惊得少掌柜喊出一句,“褚昭义!”
五骏前,一个等闲弟子报道:“禀魁爷!大统领已到,请上船议事。”
看着五人叱飒飒的身姿迈着雄赳赳的步伐,少掌柜满脸绯红,转身就合掌念着,“菩萨保佑,弟子正好救了一百个人,但愿云海郎君能来我家客栈,他叫贺凤卿,我叫郑盈凰,难道不是天意嘛,哈哈……”
郎中开了药,见玉生子面黄肌肉,眼角一红,可怜道:“乞丐也是条人命啊。”
盈凰忙拦住,“他不是乞丐。”
想着他脖上的玉牌,盈凰笑道:“他这般身材面孔,哪有乞丐长这样的,虽然落魄点,可终究不一样。”
郎中道:“少掌柜慧眼识人,又宅心仁厚,老天爷一定会保佑少掌柜康乐安顺,福报绵长的。”
盈凰毫不在意他的感念,见玉生子醒了,就给郎中一锭银子,忙朝三楼的英豪厅跑去。
裙影匆匆,人没到英豪厅的门口,盘子已到,可门忽的被打开,吓得她脱了手。
“姑娘,干嘛呢?玩捉迷藏啊?”
睁开右眼,盈凰就看着笑眼对着自己,盘子已被他平拖在掌中。
盈凰激动道:“霍飞羽?”
霍飞羽却没正眼看她,“刚才窗前的姑娘,也是你吧?叫什么名字啊?”
听他语气傲娇地很,盈凰嘴角一陷,“盘子给我。”
霍飞羽一转盘子,笑道:“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盈凰也不回话,围着他就抢盘子。
霍飞羽只手转盘,却将面前姑娘的容貌身型看个完整。
凤帘神飞,两眸如泉珠游动,果真是水灵灵的双目,好似会说话。
恰逢着且怒且羞,看得霍飞羽又露出笑容。
两袖飒飒生风,足下旋转灵动,一股无畏英气,举手投足,卓然毕现。
清风徐来,镶嵌着粒粒珍珠的乌发,顿时香气四溢。
鼻翼鼓动,闻得霍飞羽道了句,“好香。”
夺不来盈凰就怒道:“再不给我,我可不客气了!”
霍飞羽浓眉略展,笑道:“哦?怎么个不客气?脾气挺大嘛,长这么漂亮,生了气,啧啧,这可不好,容易气坏身子。”
见他在挑逗自己,粉颊一阵透红,盈凰一身金黄顿时灿烂地舞起来。起右脚踢他腿部,迅捷凌厉,转身左脚又蹬他腹部,轻盈迅捷,踩着栏杆借其力,连续旋踢,可霍飞羽一直托盘避让,身上的蓝披风也旋飞如风。
屋内传来一声咳嗽,霍飞羽即刻立住。
翘头金履即将蹬到霍飞羽的下巴,即被他左掌轻轻迎拍上去,递一个纯真的笑,霍飞羽道:“动作挺敏捷,改天好好教教你身法,谢姑娘的茶,本公子记住你了。”
盈凰痛得揉着脚踝,忽听隔壁霸王厅飞出一声惨叫,黑衣人落在一楼就被等闲弟子抬了出去。
唬得盈凰跑去霸王厅,可黑衣白衣还没看清几个,迎面一个白衣少年关门笑道:“姐姐莫害怕,烦请告诉掌柜,今天客栈全包了,结账就去找隔壁等闲帮要去。”
盈凰再问究竟,少年就伸手让她离开,她只嘟嘴气道:“神神秘秘的……”
此刻,霸王厅的窗下正坐着那位江湖誉称“天下风流追蔺彦”的归藏少主,身后立着三个白衣少年。
但见他斜坐在一张半米高的梨木桌前,品赏着手里的兔毫建盏,阳光下,一主三少,皆是白衣,那蔺少主眉毛一挑,酒瘾大发,仰首一饮而尽。
对面盘坐着一位身着玄色窄袍的中年契丹人,面色黝黑,正注视着前方,好似目空一切,身后立着十位九部玄帐的黑衣护法。
良久,契丹人紧盯着蔺彦的眼睛皮笑肉不笑地猜道:“追到这里才动手,御虚门的消息,果然灵通。”
蔺彦也不看他,自斟一盏,又是一饮而尽,闭目缓吸,赞上一句,“好酒。”
契丹人呵呵一笑,道:“听说阁下喝酒,只喝大内御酒,难不成从大漠到这里,阁下都随身带着?”
蔺少主这才瞄了他一眼,笑道:“就要去见你们历代玄帐大王了,知道这些干什么。”
契丹人双颊暗如黑洞,却露出阴鸷的笑容,双手按着发出压迫声的桌子,“归藏刀法,中原一绝,本使倒要看看,你们四人如何对付我们十一人。”
蔺少主一乐,只饮半盏,笑道:“他们三个乳臭未干,不会杀人。”
契丹人心内一咯噔,略略笑道:“莫非他们是专给少主带酒的?”
蔺少主才正眼看他,点着右手食指笑道:“聪明,来,既然猜到了,那就喝一杯吧。”
饮完半盏,白衣少年俯身就倒了一杯酒,可契丹人笑道:“本使从不饮酒。”
蔺少主捏盏对他笑道:“喝了御酒再上路,不枉做人一遭。”
契丹人一咧嘴,哈哈一笑,满屋子顿生杀气,“好!本使看看,待会究竟是谁不枉做人一遭,请。”
契丹人执杯仰头一倒,左手登即崩出一掌,沉如磨盘,却被少主拈盏以腕挡开,顷刻又奔契丹人面部撞去。
契丹人转头躲开同时扬起右手去盖少主额头,而其左手倏忽去掀桌要挡少主右拳,少主右掌一沉,五十斤重的梨木扎根一般,看得十位大护法惊呆了,因为少主只单手接他两手,如影无形。
忽的后翻身,契丹人俯身即单膝着地,忍着胸口阵痛笑道:“玩够了,咱们见见真章吧。”
十一把夏国刀,铮亮如窗外春光,齐齐对准窗下饮酒的蔺彦,一主三少,如初形容。
蔺彦笑道:“别看云海郎君傻不拉几的,这次他要灭关中第一帮,谁也救不了,你们,没资格跟他叫板,向你们的玄帐大王请示,多派些高手来吧,嗨,都不够人家等闲帮吃的。”
契丹人狠道:“会的,不过今日阁下多虑了,凭你一人,又奈我何?蔺彦!亮出你的归藏刀吧!”
蔺彦却抬眉一笑,耸肩道:“不好意思我没刀,你们的夏国刀是好刀,不过我不喜欢买,我喜欢,夺。”
说罢他就回头吩咐道:“主子今天高兴,待会你们一人一把,剩下的都带回家,对了,别让隔壁五个跟屁虫抢了。”
飞身钻去,如龙乘云,以袖劈砸,竟可对抗夏国利刃。
契丹人惊道:“他的身体,怎么跟精钢一样?难道他的袖子藏着刀?”
目不及瞬,三位大护法手里的夏国宝刀已被白衣少年摆在了桌上。
“四把,五把,六把。”
中间少年摆刀数着,另外两个接刀。
但见少主臂展如陀螺,却比夏国刀还要锋利,顷刻又毙掉三位玄衣。
契丹人挥刀之刚猛迅疾,已是九部玄帐一流高手,却刀刀落空,见那少主身法如线如织,不觉寒意掠心,十大护法已经全部倒地。
契丹人竟飞身朝少年劈来,“带上你们一起上路,本使也不寂寞!”
却迎窗一声哀嚎,宝剑掉落,就被一白衣俯身接住,其余二位一动未动。
原是窗外飞进两把匕首,一把打掉夏国刀,一把正中契丹人的心窝,屋内却清静了。
窗台斜坐的少年咧嘴一笑,“二叔,你不给云海郎君留几把?””
蔺彦也不理他,看看周围尸首,就连喝了三盏酒,“刀都没见血吧?见血了就给隔壁五魁送去。”
一白衣回道:“主子,这把见血了,真可惜。”
蔺彦指了指窗台,“你,将这把见血的刀送到船上去,我要恶心恶心他。”
少年笑道:“二叔,这我可不敢。”
蔺彦忽一睁眼,吓得少年捉刀就飞,“云海郎君,二叔他要恶心你……”
隔壁屋内,十多位等闲弟子围着干瞪眼的五魁一声不作,憋得东魁霍飞羽气道:“知道他本事大,可我真想跟他试试!”
褚昭义嗤鼻道:“去吧,再不去,他就走了。”
霍飞羽撇了撇嘴,“总有一天,云海郎君要跟他干上一场!”
褚昭义喝了口茶,“好了,都去准备吧,人家归藏门的任务完成一半了,明天就看咱们的了!”
杀气瞬时笼罩了褚昭义的眉眼,听得四魁挺胸危坐,就等着明日灭掉黄河第一水帮。
此刻,二十里外的清水河岸,正立着一个男子,但他却背对着烟波浩渺的渭水,望着面前的草堂。
但见他额如满月,面若金铜,眉骨神秀,风节刚正。
观海龙目透着经纶伟气,却隐着庙堂之忧。七尺长躯,担着柱石国任,恰逢着人主暮年。
浑圆厚背,乌亮浓发,足使锦衣暗淡失色。修长臂膀,温软手指,可让清风过而留恋。
一身华丽的天下乐晕锦长袍,包裹的是可与渭河同千古的雄姿。
生于斯长于斯,渭河的每一片碧水,都能荡漾在他包举宇内的胸怀里。
三十五岁,人生正盛之年,虽官拜参知政事,却是名副其实的大宋并肩宰相,春风得意,国士无双,寇准归乡了。
春风得意,得意的还有此刻的万丈朝阳,朝阳是极其钟爱地倾洒他的身躯。
春风得意,得意的还有此刻的侍妾风墨,风墨是极其仰慕地伫望他的背影。
回眸看眼风墨,风墨微微一笑,水边娇花,登时黯然失色。
目前的八间堂舍,背山环水,曾经却是一片无人问津的荒滩,如今堂舍被篱笆围起,别赋清逸景致。
但见青天白云之下,自在的翔鸟,或和鸣于翠竹垂柳间,或停憩于卵石花径上。
数方大理石桌镶嵌在松竹幽林,仿佛等待着朋故的到来。
寇准闭着眼睛,笑道:“光用鼻子闻,能闻出一股浓浓的味道。”
风墨笑道:“哦?何种味道?”
寇准睁开眼睛,读着门前一副对联,道:“好向上天辞富贵,却来平地作神仙。”
如龙吟凤哕,听得风墨灵眸转波,道:“相公所闻,不会是清高之味吧?”
寇准朗朗一笑,“哈哈,知我者,风墨也。”
风墨欠身,又朝对联看了看。
寇准捋胡道:“‘天子呼来不上船’,李青莲说得好不骄傲,可他心里却太想上船啦!而这草堂里的农夫,却是‘天子迎门不来见’,可他是真不愿意见呐!当今天下,如此真人,恐怕唯有他魏仲先。”
敬仰之情,油然纯然,可他忽然指着门联笑道:“你看他写的这幅对联,可是故意引我上钩的?哈哈,可我偏偏不上他的当!”
风墨笑道:“魏先生德气粹然,跟相公一样,都是当今国士,无论出世入世,都超迈豪正。”
寇准捋胡一笑,看着眼前幽谧清绝的景色,情不自禁为草堂主人作诗一首,道:
“人间名利走尘埃,惟子高闲晦盛才。
欹枕夜风喧薜荔,闭门春雨长莓苔。
诗题远岫经年得,僧恋幽轩继日来。
却恐明君徵隐逸,溪云谁得共徘徊。”
作罢,堂内也悠悠回道:“‘身适忘四支,心适忘是非。既适又忘适,不知吾是谁。’”
听他引用同乡白居易的诗,寇准朗朗大笑,道:“白乡党乃一大孝子,准一生敬仰!然此间诗意却是老气横秋,甚是无可奈何!但准,志正伸,谋正展,不可同日而语,准也不屑置辩,仲兄!还不请我进去喝坛酒嘛!”
堂内清笑道:“汝正飞龙在天,可今日某家却一滴酒都没有。”
寇准道:“没有酒?那我还来个什么劲,风墨!咱们走,回家去,这人也太小气了,走走走,不玩了……”
寇准真的拉着风墨要走,可门前已立着一人。
白衣窄裤,赤脚捋袖笑道:“原本今日无酒,你来了,便可有酒。”
寇准看眼风墨,回头又笑道:“哦?兄此言何意?”
魏先生道:“进来便知。”
瞟一眼旁边停着的宝骏马车,寇准未动步子,道:“还有何人?”
魏先生只是微笑,可寇准却狐疑道:“如此良驹,非富即贵,难道仲兄也有殿墀之意?”
魏先生略略一笑,回了草堂。
走过十多米的小径,拐弯便见梅林东堂之内,端坐着一位年轻俊美的公子,身旁立着一位道童。
风墨一愣,“门主……”
门主的身影,风墨再熟悉不过,心道:“原来魏先生说的是门主,莫非有大事将生。”
看眼门主她就去帮道童烹茶。
寇准瞄了一眼魏先生,不屑道:“我不说专门找你喝酒的嘛,他是谁呀?”
魏先生笑答:“有酒之人啊,来,你们坐,我再忙一会。”
寇准不乐,甩袖子瞪了一眼去收拾水沟的魏先生,看得风墨咬唇盯着门主,而门主好似没看见她。
寇准跟那门主对上一眼,四目皆笑,一双如炬却冷,一双如水尤清。
魏先生知寇准不快,回眼门主就笑道:“面折廷争,大宋魏征,他除了没打过皇帝,其它的都干了,当朝真宰相也。”
第二章 《国士有双》
语气和如春风,神色澄似山云,魏先生挖着水沟里的活泥,一如刚才的模样,好似草堂里根本没人来过。
众人都暗笑,却未露出形容,寇准抬手冷道:“哎?不可如此说,吕相才是真宰相。”
门主素知寇准高傲耿直,却也作揖拜道:“寇相风采,实乃庙堂之荣,社稷之福,江湖尽人称颂,今日得见,晚辈三生幸甚。”
风墨一直盯着门主,不觉两腮通红,唯盼着相公不要怠慢门主。
寇准挥袖便坐,看着魏先生淡淡一笑,威严陡生,道:“敢拂天子之召者,古今屈指可数,仲兄平交王侯,乃人中龙凤,如此海内无双的大雅之士,却请进一位端坐此处饮茶的白面书生,此人究是何人?还有!你说的酒呢?”
魏先生浑不在意他说的浮名,边挖泥培着兰花边回道:“我这里不是你的东京政事堂,说话小点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犯了大宋律法了呢。”
风墨捂嘴一笑,寇准却瞅着道童,因为他仰脖子朝天大笑着。
静雅如水,门主拜道:“今日之行,晚辈特为相公送来三坛酒,并邀明日渭河上,观看一场战事。”
风墨用绣帕递过来一个高丽青瓷杯,寇准看眼杏绿明亮的汤色,吹了一口,嗤鼻道:“战事?呵,谁跟谁打啊?给我送酒?”
想着大宋军政皆由己出,他却红口白牙说得如临疆场,寇准顿感滑稽,笑道:“你家主子是谁?你是怎么结识老魏的?”
看他们喝茶都用自己的杯子,魏先生就把手放在清澈的流水里划了划,笑道:“你们啊非贵即富,嫌弃咱们村野山夫不干净,岂知卧于石泉下,曲项以口饮之,最干净不过。”
众人皆笑,门主作揖道:“请相公饮完酒,晚辈再直言相告,家师之命,烦劳相公成全。”
一听“酒”字,寇准顿觉喝茶无趣,却见风墨的手帕已至目下。
金盏里醇香已经覆鼻子,寇准只盯着琼酿道:“这,是什么酒?”
看着寇准的面色,风墨笑吟吟地不着一语,寇准握了握右手就对魏先生嚷道:“仲兄!我今日来,特与你畅饮解怀,你倒好,让别人送酒来,还在那捣腾破水沟,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魏先生也不看他,笑道:“再不喝,你那肚子自己都能叫出来,嚷嚷啥,又没外人,想喝便喝。”
门主恭请,寇准两手接杯,抿一口就看得风墨也跟着一惊,“如何?”
连喝三盏,寇准大笑道:“哈哈,好酒!比内中、蒲中都要好!来,再倒!再来三盏!”
魏先生大笑,“瞅你那样,酒一下喉,原形毕露,这大宋宰执,如此模样,契丹人看了都得笑掉大牙……”
门主一笑,道:“相公神采熠熠,风度超然,非以直道立身,不能有此大象,晚辈佩服。”
寇准喝得五内气生,满面红光,才正眼看着门主,笑道:“才智内收,静气外放,你也不简单,说吧,你家主人是谁?这酒,嘿!这酒!好像在哪里喝过……”
风墨急得自己都想说出来,可看着门主起身作揖道:“家师讳卓宗仁。”
“卓宗仁?”寇准忽的立起来,“你师父是卓宗仁?”
寇准面色黢红,笑道:“他现在在哪里?”
门主回道:“家师已闭关多年。”
寇准才打量门主一番,脑际迅速闪过从前太乙山上御虚门的情状。
魏先生瞅眼寇准的神色,捋胡一笑,带着风墨和道童最后看一眼优游的金鱼,因为他马上就要把它们全放了。
门主直表来意,寇准听罢激动道:“恨我手软!本相早想整顿这帮祸害,可官家,嗨!手软了,本相应该抱住他让他听我的!”
一想到皇帝不允自己干涉关中漕运,林党王党从中作梗,寇准就怒不可遏,连连三盏酒下了腹。
门主担忧道:“如今天下人皆奉相公为渭南豪杰,此处又是水运重地,皇帝难允准相公染指。晚辈问一句,相公可知这朝堂之上,有多少潜龙邸旧臣掣肘相公?”
一听“潜龙邸”三字,寇准眉间骤蹙,忽而飞展,一巴掌将桌子拍得杯盏跃起,怒火顷刻传递给了杯盏。
一时无话,两人端坐下来。
“好听。”
魏先生转身一笑,背手瞧向清风拂柳间的两只黄鹂,道:“少陵野老,当真雄杰,好《绝句》。”
言罢,又从摇曳的竹叶间看到了盈盈大帆,道:“堂游南帆千重客,竹赖清风万里春。”
风墨即刻赞道:“好诗,‘堂游南帆千重客,竹赖清风万里春’魏先生一目见真,小女子佩服。”
魏先生道:“姑娘见笑了,来,你看我这兰花养得如何。”
一道童,一少女,一隐者,自在其自在,纯真其纯真,聊得不亦乐乎。
端坐良久,寇准渐渐平息了怒气,一盏下肚,威严笼罩,道:“今天,你可直言不讳,无可不能讲,本相既是你的长辈,你要好好学学我是怎么向官家直谏的。”
坦荡淳厚,听得门主欲吐心肺,道:“相公磊落天成,晚辈这就直言了。”
寇准指着面前道:“天下大利大弊,当言则言,如能直中大弊,又能解其大弊,某定执之,虽千难万险,不成不休!你要学你师父能言必言,不留纤毫!”
门主道:“谨遵相公教诲,可晚辈确乎看到了天下大弊。”
寇准直盯着他道:“今日来此正为此,你不说,我也要让魏先生说。”
门主站起来直接道:“这大弊根节正在当今圣上。”
寇准直送青眼:“说下去!”
门主道:“太祖皇帝神武天授,创业之巨也是亘古未有,但是兄终弟及,遗祸之大,至今难弥。”
寇准也立在阶前,目中却是天子的身影。
门主缓缓道:“晚辈以为大弊有三:其一,皇帝用相辅国,几如使用私隶,随心擢用,随心罢黜。二十年间,虽九相执政,常常谋策未定即丢官去位,致使军国大政反复无常。宰相之心既已摇荡,则两府六部十六路诸州,怠矣。终于皇帝妄用威柄,不听宰相谋国远略而北伐,几让帝国精锐丧尽边关,使燕云十六州化为泡影。”
想到近日自己又被皇帝痛骂,寇准就让他说说这二十年皇帝拜相之事。
门主拜道:“即位之初,皇帝不得不用太祖旧臣,薛居正、沈伦、卢多逊三相,也都因秦王冤案一猝死,一贬官,一流放。李昉拜相,皇帝竟因宵小诬告直接罢之。起复赵普,然其垂老无力,皇帝罢之而用吕蒙正。却因吕公直言立储之事,直接罢免而复用李昉,并且起用张齐贤。然而李张二人皆依上命,皇帝竟借其不能直言朝政相继罢免。”
寇准不寒而栗,因为拽着皇帝衣服苦谏,皇帝几次都说要罢了他。
不是寇准多么看中名位,一旦罢官,自己刚施行的改革举措,便毁之一旦。
门主继续道:“……仅仅一年时间,皇帝就将七品通判拜为大宋宰相,宋琪谋国,也算实心用事,然而两年不到,皇帝就怀疑他结党营私,又罢之复用吕蒙正。不久,皇帝因为吕公亲属株连又罢却。朝臣都说吕端糊涂,然其醇厚清正,能决大计,皇帝竟只听奸邪诬告而戴枷之,再罢辅国重臣……”
门主苦笑叹道:“如此,反反复复,虽天赋诸葛之心,兼备房谋杜断,而难酬治国良策,况且大宋立国不过三十余载,其间祸乱贻害,深远矣。”
寇准一抬袖子,闭了双目,缓缓道:“现在,你该知为何我与吕端分日压班政事堂了吧?”
门主俯身,拱手拜道:“大唐名相魏征去世后,李世民竟疑心他结党营私,命人毁弃了魏征的墓碑,李世民尚且如此,后世君王,相公自知。虽然李世民后来抱镜而泣,终难掩人主不测之威。前车之鉴,明公不可不深察。”
寇准两拳握得咯吱响,前些天还被皇帝大骂一番,尤其现在皇帝身体大不如前,更是君心难测,其间滋味,寇准想起来就怒气中烧。
门主立着不言,听到魏先生他们仨嬉笑着,好不快意自在,回眸就看到那魏先生竟在河里捉鱼……
想到自唐末百年以来,不论梁、唐、晋、汉、周五代,还是南方十国,他们御虚门都对朝政了如指掌,可天下人却少知其名。
谋划之精密,筹措之广布,就连寇准也难知根底,可一想到义兄卓宗仁当年跟他说的种种应验朝政,寇准就急道:“贤侄,请说其二。”
门主谢道:“天子颠倒辅国重臣,致使潜龙邸旧人无论贤与不肖,都多居高位。今日皇帝大费国帑,修筑河朔重镇,然山南山北屏障已失,北虏视之如虚,危机重重,去年雄州知州何承矩列阵抗敌,险被皇帝罢黜,如此良臣,相公理应保之用之。”
寇准认可道:“何承矩久在河北,确乎能人。”
门主这才从袖口拿出一折,道:“此为何知州欲上皇帝密札内容,请相公过目。”
寇准一惊,接道:“好,好!”
但见密札写着:“臣知雄州何承矩冒死上奏《水上长城攻略二论》。”
览罢,寇准赞叹不绝,道:“此乃社稷之臣,好个何承矩!他的那道《屯田策》,满朝信服,今观此文,看来寇某要亲往雄州一趟了。”
又引用文中语道:“‘日月风云,天阵也,山陆水泉,地阵也,今用地阵而设险,以水泉而作固,连绵八百里水上长城,胡虏纵有铁骑,安能折冲?’说得好!”
可门主却背出其中一段,道:“然今缘边守将,轮换频频,多非其才,难守疆界。敌虏一旦南侵,诸将倘若制御无方,动误国家,虽提貔虎之师,莫遏犬羊之众。”
寇准慨然道:“看来此文,你已了然于胸,是啊,官家太过纵容那些个无能之辈。”
门主再拜道:“相公久在枢府,必知那王超傅潜之流,非大用之人,却掌领大宋兵机,今三关重镇,关乎社稷存亡,若使护国良将,成潜龙邸旧臣刀俎上鱼肉,乃社稷之祸,百姓之害。今契丹蠢蠢欲动,势必卷土重来,杨嗣、康保裔、范廷召、田绍斌等功勋老将,秦翰、桑赞、田敏、石普、张凝、蔚昭敏等年轻一辈,皆契丹畏惧之悍将,却时时被潜龙邸旧臣掣肘,为将来计,明公不可不深察!”
寇准点点头,“甚是!杨延昭呢?”
门主才笑道:“义兄之用,全在相公腹内。”
寇准但笑不言,然而谈到契丹秘密组织九部玄帐,寇准却如在云里,门主便详说其庞大罗网,今已深入大宋朝野,甚至后宫……
饮罢三盏,寇准兴致甚浓,道:“贤侄且说其三。”
门主拜道:“治国理政,财为军政根本,今天下财富利尽东南,而盐铁、户部、度支三使、淮南六路转运使、发运使,其人若用不当,则危害至深至巨。晚辈以为,当今天下,大宋理财圣手当首推陈恕。”
寇准微笑,“然。”
门主道:“然三使各行其事,中书另有计算,致使诸相于帑藏聚用两不相知,无预于远,相公怕深有苦味。而蝇营狗苟之辈乘此作奸犯科,其祸又难测。”
寇准思量再三,道:“细说。”
门主拜道:“家师曾告诉晚辈,言当今朝堂,能兼具韩信、萧何之才略者,不乏其人,然又能备桑弘羊理财之智策者,唯相公一人。”
寇准捋胡一笑,“卓兄过誉啦!”
门主俯身再拜,道:“良药苦口,晚辈有忠言相告。”
寇准笑道:“但说无妨。”
门主俯身道:“当今理财可用之人,则魏羽、刘承规、梁鼎、杨覃等辈。为抗林党王党,相公需通气阆州陈家,须严防丁谓、董俨、李溥诸辈。”
寇准道:“宵小不足为虑。”
门主心内登时隐忧轰动,“据晚辈所知,皇帝大限将至,太子登基屈指可期,可朝堂暗流涌动,不可不防。”
寇准虎目如炬,思之不暇,却见门主作揖道:“为大宋久远计,晚辈恳请相公,勤思帝王心术,效法张良深谋。吕相公忠体国,乃朝之柱石,还请相公礼敬之。”
寇准道:“他呀,糊涂老头,可我还是挺尊敬他的。”
门主稍稍急了,“谋国在公,恳请相公勿以南北地域而识人用人,且不可意气用事,专断任性。如此,则大宋朝纲可振,庙堂可清,契丹数十万铁骑,方才不足为虑。”
寇准面红略笑,转眸思量,忽而捧腹大笑,“哈哈哈……痛快!痛快!你小子……”
他又打量一番门主,道:“汝,谋国深远,国器也。”
门主俯身道:“相公以天下为己任,才是真国器,晚辈妄言,相公海涵。”
寇准盯着他道:“我知道你们御虚门的本事,官家也知道,只是他不愿重提旧事,呵呵,不碍……”
且笑且思间,看着门主拿出两本书,寇准笑道:“这是何物?”
门主敬道:“此乃希夷先生所著《帝王心》与《指玄篇》,家师托晚辈赠与相公,请相公笑纳。”
寇准一愣,“希夷先生!真的?”
门主捧书不言,寇准接书思虑一二,笑道:“一日,那周世宗把希夷先生请到宫内,问先生飞升黄白之术,你猜先生是如何作答的?
门主俯身,“愿闻其详。”
寇准捋胡道:“先生答曰:‘陛下为天子,当以治天下为务,安用此为!’哈哈,此吾所以敬先生为方外雄杰也。”
门主回眸笑问道:“如果相公可以见到先生,可有所问?”
寇准炯视,忽而笑道:“无它问!但饮茶对坐也。”
门主一拜,“相公英明。”
对坐良久,门主又将那九部玄帐根底与寇准详剖后,寇准大笑:“明日他们,一定大败!云海郎君贺凤卿,雏凤清于老凤声,官家都想要他进宫履职,呵呵,御虚门果然会用人,我想见见他。”
门主这才露出笑容,道:“请相公移步渭河船上说话。”
寇准笑道:“他在船上?好,有你师父当年的风采。”
四人辞别魏野,这就奔渭河大帆而去,临行前寇准问道:“你师父的儿子找到了吗?”
门主皱眉道:“还没有……”
寇准道:“这都十九年了,还没消息,继续找,找到了我就履行承诺,收他作义子。”
门主俯身道:“晚辈代家师和师弟谢过相公。”
寇准看眼风墨笑道:“贤侄风姿俊逸,当世少有,可否婚配啊?”
门主笑道:“胡虏未灭,不言婚事。”
寇准捋胡一笑,握着他的手向渭河走去,果然一艘巨船楼宇般占满四人双目,等闲帮特制的通海车船刚刚到来,甲板上只立着一个人:
云海郎君。
却说那渭明客栈,只见着等闲帮众进进出出,唯有少掌柜盈凰敢四处走动,可终究不见云海郎君的身影,估摸着要出大事,她就跟老爹商议着怎么对待一众等闲帮。
一大早,少掌柜就去看玉生子,但见他紧紧握住胸口的玉牌,不知已是翌日清早。
盈凰笑道:“傻小子,把心放肚子里去吧,遇到本姑娘,算你走大运了!”
爽朗,清脆,听得玉生子硬撑着酸痛坐起来,果见着梦中的姑娘又降落在眼前。
但见着云宫螺髻黑亮如漆,两目春波灿烂若星,莹容玉面,忽笑靥如花,又叉腰含嗔,即善眉略蹙,又畅笑无拘。金簪罗纱轻步态,黄衣橘裙映腮霞。
玉生子摸了摸脑袋,心道:“仙女?仙女下凡?我又在做梦了。”
盈凰正用一把利刃刻着短木剑,笑问道:“从哪来啊?到哪去啊?怎么到我们楼下就不走了呢?”
玉生子抬眉又看,“不是在做梦!”
见那姑娘脚踩凳上,玉生子坐稳却缩成一团。
瞧着她吹了吹柔嫩如笋白的指尖,又理了理罗裙,桃唇贝齿启,“小子,是不是觉得我们家客栈好人特别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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