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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相看白刃血纷纷
扬州城外,汹涌澎湃的长江水滚滚东去。一望无际的江面上,只有一艘小舟停靠在岸边,而岸上却见不到一个人影。
那艘小舟之中,一人口衔芦苇,呆望着船篷外的天。此人名唤李二狗,自小便跟随爷爷在这扬州城外的长江以摆渡为生,日子虽然清贫,但是有这繁华的扬州城在,每日过江的南北客商及旅人极多,倒也不愁生计。后来,爷爷死了,只留下李二狗一人,他便独自一人在江上摆渡过活,日子也算清闲自在。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这承平日久的扬州城忽然遭逢战乱,城中的百姓害怕丢了性命,尽皆躲在家中不敢出门,而外地的客商更不敢再来,原本热闹的渡口,如今也变得冷冷清清。
其余渡船早已不知躲去了何处,只有李二狗舍不得生意,依然不愿离去。可惜,已有数日未曾有人渡江了,他也没有法子,只得每日躺在船中睡大觉度日。念起往常太平的日子,李二狗忍不住长叹一声。
便在此际,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群人策马奔向了江边。由于朝廷大军与叛军大战于扬州城外,李二狗唯恐是战场上退下来的逃兵四处劫掠,慌忙起身抄起长篙,欲要撑船逃走。可是一抬眼间,却发觉那群人已然驰到了江边,十余双眼睛一齐盯着自己,李二狗登时吓得全身僵硬,如何也使不出力气了。
这群人虽是披甲戴盔,携着兵刃,不过个个狼狈不堪,有几人的衣甲上还透着血红,显然是受了伤。可尽管如此,李二狗依然吓破了胆,只是在心中暗暗祈祷,莫要被眼前这群凶悍的逃兵杀掉。
那为首之人忽然长啸一声,响彻云霄。李二狗只觉双耳欲聋,以为对方要取自己的性命了,惊得双膝一软,便即跪倒在地,哭道:“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岂料那为首之叹了一口气,道:“小哥快快请起,我等只是路过此地,并无恶意,只求小哥能把我们渡过江去!”
李二狗闻言,急忙站起身来,道:“将军尽管放心!小人在这长江边摆渡已有二十年了,自能将你们安稳地送过江去!”为首之人点点头,道:“那便有劳了。”
李二狗不禁松了一口气,却兀自忐忑,唯恐这人说话不算数,待自己将他们渡过江去后又来害自己性命,却也别无他法,只得依命行事。不过他定睛一看,只见这群人个个骑马,不禁暗呼糟糕,只得硬起头皮道:“不过各位将军的马……小人的船装不下啊……”
为首之人却没有理会他,而是突然转头回望,沉声道:“敌人追来了!”余人闻言皆是一颤,有几人甚至露出了惊慌之色。众人纷纷转头望向来处,过不多时,只听得震天的马蹄声传来,尘土飞扬处,大批人马正自飞奔而来。
为首之人摇了摇头,对身旁的一个瘦小之人道:“姮儿,你快下马随这位小哥过江去吧!”他的语气无比悲凉,似有诀别之意。那身材瘦小之人颇为激动,猛然摘下头盔,嚷道:“不行!李郎,要走咱们便一起走!”
这身材瘦小之人的声音甜美动听,脱下头盔后更是露出了一头秀发,李二狗适才未曾留意,此时才发觉原来她竟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个貌若天仙的美人。李二狗呆望片刻,心中惊叹道:“天底下竟有如此美貌的女人!”
为首之人望望身周同伴,沉声道:“姮儿,我不能走,这些兄弟随我一同举事,与我情同手足,我怎能舍了他们苟且偷生?”其他人听了却是纷纷喊道:“英公大人,你与夫人快走!我们兄弟留下来断后!”李二狗闻言大惊,方才知晓这人的身份,竟是英国公李敬业!能见到这位当世一等一的英杰,李二狗心中激动万分,一时间竟然忘记了惧怕。
李敬业摇摇头,高声喊道:“众位兄弟落得今日这般田地,皆是因我所致,我若再舍弃众位独自逃生,那岂不是与豚犬无异?”他身旁那位穿着衣甲的美人便是他的妻子,名叫梁丽姮。梁丽姮虽是女子,却也是身怀武功之人,夫君李敬业在扬州起兵反抗当朝太后武则天(注1),她便跟随丈夫在军中杀敌。只可惜功败垂成,夫妻二人只得带着亲随仓皇出逃。
朝廷的平叛大军皆在江北,是以出了扬州城,李敬业等人便一路奔至长江边,意图渡过江去继续南逃。可是只有李二狗这一艘小船停在江边,而身后的追兵业已赶到,这一艘小船已来不及将自己这一行人尽数送过江去了。无可奈何之下,他便决定带领亲随缠住追兵,以便妻子能独自逃走。
梁丽姮自然不愿与夫君分离,激动之下,便拉起李敬业的手,哽咽道:“李郎!若是没有你,妾身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说着,她摇摇头,续道:“妾身绝不独活!”李敬业同样是万分激动,紧紧握住妻子的手,叹气道:“当初不听姮儿之言,以致一败涂地,更令祖宗蒙羞,悔之晚矣!兼且天下人皆视我为叛贼,即便逃得性命,又有何处可以容身?不如与敌人死战,以成全忠义之名,也算对得起祖父大人的教诲!”梁丽姮心如刀绞,哭道:“既然如此,妾身便和夫君一起,与这群狗贼拼了!”李敬业却摇摇头,一只手掌轻抚着妻子的面颊,劝道:“你即便不珍惜自己的性命,也要为咱们的儿子着想!难道你要他也同咱们一起送命吗?”
梁丽姮闻言,立时怔住,心道:“是啊,敌军无数,我们二人也不能尽数杀了,最后的下场不过是身首异处,只是我们死了,囝儿也势必要遭了敌人的毒手,他尚在襁褓,我怎么忍心就让他送了性命呢!”
李敬业回首望去,发觉追兵的面目已然依稀可见,而妻子却还在发愣,急得喝道:“姮儿,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梁丽姮浑身一颤,面如死灰,翻身下马自马腹之下抱出一个襁褓,紧紧地搂在了怀中。
李二狗见她突然从马腹下抱出了一个婴儿,不禁大感新奇,仔细一瞧方才明白。原来,梁丽姮是用一块布裹住马腹,又在马背上系了一个结,做成一个兜子将婴儿兜在了马腹之下。若是为追兵赶上,她抱着孩子不便作战,只得出此下策,没想到一路颠簸,孩子却依然睡得安稳,没有哭闹。
梁丽姮抚了抚儿子的小脸,抬头望向夫君,柔声道:“李郎,姮儿这便走了,此生若能再见,定当再次侍奉夫君左右,若不复相见,那我们便来世再做夫妻!”听着妻子的诀别之语,李敬业恨不得翻身下马,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怜爱一番,可惜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只得含恨作罢。
梁丽姮也知再不走便来不及了,便向丈夫狠狠点了点头,回身跃上了李二狗的小舟。没等她吩咐,李二狗便知趣地撑起了长蒿。小船慢慢离岸,夫君的脸也越来越远,梁丽姮背转过身去不忍再看,李二狗却发觉她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泪水。
李敬业望着妻子渐渐远去的身影,回忆着往昔和妻子花前月下的甜蜜,又想到此后恐怕便要人鬼殊途,心中不禁一阵绞痛。此刻追兵已然赶到,李敬业只得收拾心思,掉转马头越众而出。扫视了一眼静静停在不远处的追兵,发觉为首的将军是个白发老者,李敬业抱拳道:“见过黑齿老将军!”那白发老者便是大唐名将黑齿常之。
黑齿常之淡然一笑,还了一礼,问候道:“一别经年,小将军别来无恙?”李敬业冷笑一声,哂道:“如今老将军为官我为贼,可算得上是别来无恙?”黑齿常之摇摇头,感慨道:“昔日老夫在英公帐下效命时,获益良多,也曾与小将军并肩杀敌,未料到今日却要与小将军拼个你死我活,真是令人不胜唏嘘啊!”
李敬业放声大笑,擎起手中银枪,喝道:“老将军不必多言!我今日兵败,不过是一死罢了,只是大唐的江山却要教你们这群愚忠之臣拱手送给那个妖后了,我死不瞑目!”说到最后,声色俱厉之下他的须发都竖了起来。
黑齿常之却丝毫不为所动,哂笑道:“小将军落得今日这般田地,便是因为心中的业障所致,如今死到临头依然不思悔改,难道真要送了性命才肯罢手吗?”话锋一转,又劝道:“只要小将军肯束手就擒,跟随老夫回东都面见太后,说不定还有活命的机会!”
李敬业冷哼一声,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莫非老将军真以为为那妖后效力会有好下场?”说到这里,他长笑一声,又朗声道:“老将军若不幡然醒悟,必遭毒手!”
黑齿常之不敢教李敬业再说,急忙擎起手中长枪,指向李敬业,大喝道:“众军听令!徐敬业一党犯上作乱,格杀勿论!”一声令下,他身后的兵将们便蜂拥而上,冲向了李敬业一伙。李敬业见状也大喝一声,道:“诸位今日可还愿随我陷阵杀敌?”那十余亲随纷纷举起手中兵器,高喊道:“誓死追随将军!”便一同打马冲向了官军。
武则天在洛阳听闻李敬业起兵,便火速派遣李唐宗室李孝逸统帅三十万大军东下平乱。李敬业的士卒皆是仓卒之际召集而来的,多为乞丐、囚犯及恶徒,与乌合之众无异,而李孝逸统领的三十万官军却是洛阳临近各州的府兵,与李敬业的“匡复军”相比,说是虎狼之师亦不为过!
于李孝逸而言,此战本是轻而易举,天大的功劳亦是唾手可得。可惜他一时糊涂,到得扬州城外,为李敬业以言语相激,两军对圆之际,竟与李敬业在阵前较量起了武艺。他又怎敌得过李敬业的家传武功?为李敬业一剑刺中了肩膀,受伤之下只得仓皇逃回阵中。李敬业趁势驱兵掩杀,并且身先士卒冲入敌阵。
官军阵脚大乱,自然是溃不成军,李孝逸带着残兵败将直奔了三十里方才甩脱追兵,逃得性命。只是经此一败,他已成惊弓之鸟,又如何还敢再战?只得向朝廷求援。武则天得知李孝逸大败,恼怒异常,只得派遣大唐宿将黑齿常之率领援军前去助战。
李敬业向来自负,打败李孝逸后更是目空一切,只觉凭着自己这一身武艺,夺取天下便在反掌之间,竟不把朝廷的援军放在心上。而打了胜仗,李敬业麾下的乌合之众亦生懈怠之心,整日在扬州城外的军营之中吃喝作乐,李敬业竟不加约束。待黑齿常之到了扬州,很快便收聚败兵,再次攻来。李敬业手下的乌合之众已无斗志,甫一接战便即溃不成军。
兵败如山倒,李敬业自知大势已去,也顾不上其他,带着妻子与亲随仓皇逃走。他是叛军首领,黑齿常之自然不会放过,是以占了扬州城后便立刻带兵来追,终于在李敬业渡江之前追上了他。
见李敬业擎着长枪冲上,黑齿常之心中一惊,赶忙喝道:“取徐敬业首级者赏黄金千两!”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死士”,冲在最前的官军便尽皆攻向李敬业。
堂堂的开国功臣嫡孙,大唐的世袭英国公,原本志在匡扶皇室,没想到到头来却落得个反贼的名声,李敬业的心中早已充满怨气,此时只欲杀个痛快。见官军尽数向自己冲来,他只是冷笑一声,便挺枪冲进了敌阵。
李敬业的一身武功出自家传,英国公李勣将自己一生所学全都传授给了这个嫡孙,只盼日后他能凭着这一身武艺建功立业,光宗耀祖。李敬业也的确是天纵奇才,将祖父所传的武功融会贯通,练就了一身绝学,天下间已找不出几个对手。
李敬业挥着手中的长枪,与敌骑擦身之际,大喝一声,枪尖飞舞,倏忽间便有几个官军被刺中,翻身落马。不过官军人数众多,李敬业立时被官军围了个水泄不通,而他身后的亲随则是转瞬之间便被大军淹没了。
李敬业虽被重重包围,可是他枪法精妙,更兼内力深厚,周遭的官军竟奈何他不得。说起来,李敬业所使的枪法却不是家传武学所创,而是李勣学自大唐的传世名将——卫国公李靖。
李勣精于剑法,对枪法却不甚精通,而两军交锋、阵上杀敌,用剑明显颇有不便,是以李勣便向李靖虚心求教,学得了李靖的绝学“卫公十三枪”。这门枪法虽然只有十三式,但每一式都是精妙绝伦,威力无比,李勣习得之后,在疆场上也是所向披靡,手下难有敌手。
现今李敬业使出这套枪法来,威力丝毫不弱于祖父李勣,只杀得众官军心惊胆战,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无人再愿上前送死。官军的阵形便被李敬业冲破了。
黑齿常之见久战不下,而李敬业单枪匹马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周遭的上百将士竟然奈何他不得,心中甚是焦躁不安,沉声大喝道:“众将听令!如有畏缩不前者,斩!”身边的将官得令,纷纷上前督战,众官军只得硬着头皮往上冲。
如此一来,李敬业再次陷入苦战。遥遥望见黑齿常之在远处捋须观战,他便故技重施,喊道:“黑齿将军莫非是老了?连刀也提不动了?敢不敢上来与我一战?躲在后面算什么英雄!”黑齿常之却不中计,而是哈哈一笑,喊道:“贼首已然无计可施!诸位若再踟蹰不前,这天大的富贵便要为旁人夺了!”
此言一出,围着李敬业的官军不禁振作,奋勇向前、人人争先,挺枪搠戟扑了上去。李敬业见黑齿常之不仅识破了自己的计谋,更将计就计,重又激发了手下兵将的斗志,气得大吼一声,挺枪打马朝他冲了过去。
黑齿常之冷笑一声,拈弓搭箭向李敬业射了过去。李敬业虽然被围攻,但仍有余暇,一枪便挑落了来箭,只是臂膀却感到一阵酥麻。原来,黑齿常之在箭中灌注了内力,这一箭的劲道非同寻常。
李敬业的动作不由得一滞,险些为身旁的官军一枪刺中。黑齿常之再次自箭壶之中抽出一根箭来,射向李敬业,虽仍被挑落,李敬业却再次陷入了手忙脚乱的窘境中。黑齿常之身旁的将官见状,纷纷效仿主帅,张弓搭箭射向了李敬业。
冷箭一支接着一支,李敬业彻底陷入苦战。面对重重包围,他虽然尚能勉力支撑,但深厚的内力业却已近枯竭。黑齿常之料到李敬业已是油尽灯枯,便趁他不注意,打马绕到他身后,一箭射去。
李敬业功力将尽,耳力自也大不如前,待这一箭射近方才惊觉,虽然匆忙闪躲,却还是迟了。右肩中箭,李敬业惨叫一声,只觉浑身的力气似是用尽了一般,再也握不住手中长枪。
长枪坠地,李敬业还欲抽出腰间的长剑再战,可惜,一名官军已将枪尖抵在他的咽喉之上。李敬业只得停手,周遭的官军纷纷将枪尖抵在他身上。
黑齿常之分开人群来到李敬业身前,哈哈一笑道:“小将军虽勇,还是双拳难敌四手啊!怎么样,随老夫回洛阳面见太后受审吧!”自古成王败寇,李敬业心知到了洛阳,武则天不仅不会饶了自己,还会教自己受尽屈辱、折磨,索性将心一横,身子猛然前倾,枪尖便深深插进了脖子。
黑齿常之见李敬业久久不回话,料到他欲寻死,待要阻拦之时却已来不及了。见枪尖已刺穿了李敬业的脖子,黑齿常之回想起昔年初在英国公李勣帐下效命时,李敬业还只是个童子,如今却已是天人相隔,不禁老泪纵横。
那以枪尖抵住李敬业喉咙的官军见李敬业竟然自杀而死,唯恐受到主帅的责罚,赶忙松开了手。李敬业虽已气若游丝,却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转头向南望去,发觉江面之上,李二狗的那艘小船已然没了踪影,方才安心闭上了眼。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大唐第一位起兵反武的枭雄殒命而终,众官军不胜唏嘘之时,望着李敬业身周横七竖八躺着的上百具尸首,又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暗暗感叹他的卓绝武功。
李敬业既死,扬州之乱便算是彻底平息。黑齿常之命士卒打扫战场,掩埋尸体。一名探子向他禀报道:“将军,徐敬业的家眷渡过长江南逃了!”黑齿常之点点头,策马来到长江边,暗叹一声。
却说梁丽姮与夫君诀别,乘着李二狗的小舟渡过长江。在南岸下了船,梁丽姮掏出一锭金子抛给李二狗,嘱咐道:“小哥,这锭金子你收下,算是你助我脱难的谢礼。你将我渡到南岸,朝廷恐怕不会放过你,所以你也赶紧逃吧,去个无人认识你的地方隐居,这锭金子足够你逍遥一辈子了!”
李二狗接住金子,入手只觉得沉甸甸的,怕是有二十两。便在他百感交集,不知该如何是好之时,梁丽姮又望了一眼对岸,猛然转身,迈步便走。李二狗忍不住问道:“小娘子这是要去向何处?”
梁丽姮停下脚步,却没有回答李二狗,而是问道:“小哥可知这附近哪里有村子?”李二狗指向南边道:“小娘子向南走,离此十几里便是丹徒,周围可有不少村子呢。”梁丽姮点点头,抱紧怀中的孩子,运起轻功飞掠而去。
李二狗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梁丽姮消失的方向,良久才回过神来。他叹了一口气,强忍着心中的不舍,揣起那锭金子上岸而去。
梁丽姮身上的衣甲已是血迹斑斑,走至何处都会惹人怀疑,可是出逃之时,匆忙间顾不得收拾行李,是以她思量一番,便欲寻一户人家,偷一套衣服换上,而后再继续赶路,如此便能避过许多麻烦。
顺着李二狗所指的方向,梁丽姮一路飞掠,很快便望见了一个村子。悄悄潜入村中,梁丽姮寻了一户无人的院子跃了进去,在屋中的一口箱子中随意翻了翻,便找到一身农家女的粗布衣衫。
这身衣衫颇为陈旧,若在平日里,梁丽姮是决计不会穿的,可是如今这般关头,她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将儿子放在榻上便脱去了身上的衣甲,换上了这身粗布衣衫。
换好衣服,又在桌上放下一锭金子作为答谢,她才抱起儿子,拿起换下来的衣甲,准备离去。可是刚刚走出两步,她却又觉出不妥,自己这样一个村妇打扮的女子,却用一块绸缎做襁褓包着孩子,更加会惹人怀疑!只得将儿子又放回到榻上,拿起一件破旧衣衫,用贴身的匕首裁下一块铺在榻上,打开襁褓把儿子抱了起来,却发觉儿子身下压着一封信。
梁丽姮一愣,大感诧异,将儿子放到破布上重新裹好,便拆开了信封。信封之中除了一张纸,另有半块玉佩。这半块玉佩非是寻常的圆形,而是呈细长形,被雕琢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龙,状若出海之蛟,气势如虹,玉的色泽更是晶莹剔透,绝非凡品。只是不知为何,这块龙形玉佩被人从当中切为两半,梁丽姮手中持着的只是玉佩的前半部分,便是龙的前半个身子与两只前爪,而没有龙的后半个身子。
梁丽姮虽然不知这块玉佩是何来历,却也料到它绝不简单,只是为何会在儿子的襁褓中呢?梁丽姮很是诧异。放下玉佩,她又拿起了那张纸。只见其上的字迹苍劲有力,却是夫君的手书!
梁丽姮不禁一阵激动,轻声念道:“吾妻俪鉴:吾恐不久于世,望汝节哀,哺吾芝兰,授其武艺,为吾报仇!前日骆兄独自归隐,乃是往金陵城外栖霞寺清修,吾与其议定,若是事败,汝可往栖霞寺,依附骆兄。此玉乃是吾家之信物,日后吾儿可持此玉,寻助其报仇之人。吾妻珍重!”下面的落款写着:“夫,敬业泣留。”
梁丽姮强忍着悲伤读罢夫君的绝笔,心中再次掀起一阵波澜,想到此时丈夫恐怕已经死在了乱军之中,她忍不住哭了起来。而一路之上都没有哭闹的孩子不知是饿了还是被娘亲的哭声吓到,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梁丽姮赶忙止住哭泣,将夫君的信贴身收好,抱起儿子哄了起来。她虽然武功高强,却不擅长哄孩子,儿子出生之后便有乳娘伺候,梁丽姮只是经常抱在怀中逗弄,喂奶、把尿这些活计都是由乳娘来做,是以她抱着儿子哄了好久方才恍然大悟:“囝儿莫非是饿了?”赶忙便去厨房找了一点米,煮了一小碗稀粥喂儿子吃了下去。小家伙这才止了哭声,重又乖乖睡去。
梁丽姮不禁松了一口气。望着儿子吃剩下的半碗粥,她不禁一阵出神。堂堂的国公夫人如今沦落到这等田地,甚至连累尚在襁褓之中的儿子跟着受苦,又想起生死未卜的丈夫,她心中不禁一阵难过,忍不住再次轻声抽泣起来。
正哭泣间,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梁丽姮料想是这一户的主人回来了,便急忙将那半块玉佩收入怀中,抱起儿子,又拿起换下来的衣甲,来到院中翻墙走了。
到了村庄外的荒野,梁丽姮将儿子放在地上,用匕首刨了个小坑,将换下来的衣甲与襁褓埋了,便找准方向,抱起儿子向金陵赶去。李敬业在信中所提到的“骆大哥”便是与他共同举事的大才子骆宾王,此刻梁丽姮无处可去,也只得遵从夫君的遗命。
金陵在扬州城的西南方,与扬州相距二百余里,梁丽姮不敢走官道,更不敢骑马,只能专挑荒僻小路走,到了晚间便在一个庄户人家中借宿了一夜,第二日早起继续赶路。她轻功不凡,再加上荒野无人,也不必顾忌,是以第二日傍晚便赶到了离金陵只有十里的一座小镇。
梁丽姮赶了一天的路,着实疲惫,兼且一直未曾进食,即便她受得住,怀中的孩子也早已饿了,是以相距栖霞寺虽只有十里,却不得不停下来先找个地方用饭,顺便歇息一下。
梁丽姮权衡了一番,还是没有走入镇中,只是在镇子外围找了一间破落的客栈。走了客栈中,她随意选了一张无人的桌子,尚未坐下便有个小二上来招呼道:“小娘子要吃什么?”梁丽姮道:“小二哥为奴家随意端些饭菜便好,顺便再端一些稀粥,奴家的孩子饿了。”小二点头而去。
这间客栈十分简陋,客人也不多,除却梁丽姮,便只有一桌客人,倒也十分清净。那小二走后,梁丽姮一人闲来无事,便逗弄起了怀里的儿子,却只听一个声音道:“小娘子何不亲自给孩子哺乳?如此岂不是更显得母子情深?”语气甚是下流。
梁丽姮闻言,蛾眉微蹙,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掌柜模样的人立于柜台之后,正自一脸淫猥地望着自己。梁丽姮未予理睬,却听另外那桌客人中有人搭腔道:“掌柜的,小娘子定是害羞呢!况且她这般貌美,咱们若看了她的身子,或许一时兴起,便在此与她成了好事呢!”另一人道:“那倒也是一段美事啊!只是咱们兄弟这么多人,只怕小娘子招架不住啊!”说罢,他便看向身旁的同伴,一桌人相视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也甚是淫猥。
梁丽姮听了这一番话,直气得七窍生烟。若在往昔,她早已拔出剑来,冲上去一人刺一个窟窿,结果了这群无礼之徒。但是今时不同往日,看着怀中的儿子,想起凶多吉少的丈夫,她只得强压着怒火,佯装没有听到。掌柜和那几个客人见她不做声,也未再说什么。
过不多时,小二端上几碟菜来,梁丽姮正欲用饭,突然觉出一丝不妥。这客栈之中太过安静了!另外那一桌的客人除却适才出言调戏了自己一番,几人之间再也未曾交谈过,而且也并不动箸,只是坐在那里。梁丽姮又偷眼望向那掌柜,发现那掌柜也在有意无意间注视着自己,忽然感觉不妙,扔下一锭碎银便欲起身离去。
她刚刚站起身来,一个食客便纵身一闪,堵在了门口,露出一脸淫猥的笑容,嘻嘻笑道:“小娘子这便要走了吗?我们兄弟可还想与你在这客栈中成就一番好事呢,可舍不得小娘子这么快便走!”他的几个同伴却没有动,依然坐在凳子上,不过皆是转身望向梁丽姮,闻言齐声大笑,笑声之中充满了猥亵的意味。
梁丽姮依然不敢发作,强忍着怒气装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哀求道:“奴家着急赶路,这位大哥行行好,放过奴家吧!”堵在门口的食客哈哈大笑,没有答话,一个声音从客栈的二楼传来:“真是教人意想不到啊!堂堂的国公夫人居然也有今日!”
梁丽姮闻言一惊,抬头望去,只见客栈二楼的栏杆边站着一个身穿深绯色官服的男子,正自背着手,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看清此人面目,梁丽姮不禁惊呼道:“周兴!是你!”二楼的男子非是别人,便是武周时助纣为虐的酷吏——周兴!
周兴微微一笑,叹道:“小娘子即便是换上了寻常百姓的衣服依然是如此美艳多娇,不得不让人惊叹于小娘子的风华绝代啊!”顿了顿,又道:“长安一别,本官还真是思念小娘子得紧呢!所以今日特来此地等候小娘子,便是想要和小娘子再续前缘。”
事已至此,梁丽姮也知没有必要再扮下去,索性破口大骂道:“狗贼,当日在长安,要不是我夫君心慈手软留了你一条狗命,你早已成了黄泉路上的孤魂野鬼了,哪里还容得你在此放肆!”
周兴纵身自二楼跳下,落地之后冷笑一声,哂道:“你那自命不凡的夫君此时早已做了无头鬼,你还指望他能来救你?真是痴人说梦!”虽然早已料到夫君躲不过这一劫,但此刻听到周兴说出,梁丽姮仍然忍不住大吼道:“你胡说!以我夫君的武功,谁能奈何得了他!”
周兴再次冷笑一声,道:“你夫君犯上作乱,早已被平叛大军就地正法了,他才是黄泉路上的孤魂野鬼,我们今日在此等你,便是专程来送你去与夫君团聚的!”说罢,他一挥手,大喝道:“动手!”
一声令下,那堵在门口的食客便当先一掌朝拍向了梁丽姮,梁丽姮慌忙举掌相迎。双掌相交,那食客的内力远不如梁丽姮深厚,被梁丽姮震得连退数步方才站稳。客栈中的食客、掌柜皆是周兴的手下,见同伴吃了亏,便赶忙抽出藏在桌下的兵刃,扑向了梁丽姮。
梁丽姮既然扮作村妇,又如何能携带兵器?只是在身上藏了一柄匕首。现今敌人擎着兵刃砍来,她便匆忙掏出那柄匕首招架起来。好在这柄匕首乃是以精钢打造,坚韧异常,一时之间倒也没有折断。
梁丽姮的武功本就不弱,与李敬业成亲之后,夫妻二人时常切磋,李敬业又向妻子传授了一些家传武功,是以即便是江湖之中的许多知名高手也不是她的对手,更何况是周兴这几个手下。不过,所谓是“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李敬业夫妻惯用的兵刃乃是剑,而此时梁丽姮手中只有一把短小匕首,自然是只有招架之功,没有反击之力了。更教梁丽姮心慌的是,甫一动手,怀中的儿子便哇哇大哭起来。她也知道儿子这是饿了,可如此关头又如何抽得出手来喂儿子吃饭呢?
好在周兴这群手下的武功并不怎么高明,梁丽姮撑过最初的几十招,便渐渐挽回了颓势。梁丽姮用匕首挡开身前刺来之剑,趁着那人收剑的一刹那,赶在其他人的兵刃砍到之前纵身扑上去,刺穿了那人的喉咙,夺过了他手中的剑。其人人见同伴稍有疏忽便即丧命,心中皆是一凛,急忙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攻向梁丽姮。
梁丽姮持剑在手,自然不再惧怕周围的敌人。她心中早已充满了怨气,此时便也不再容情,施展出“姹女剑法”,展开反击。“姹女剑法”乃是姹女教的独门武功,由于姹女教中皆是女子,是以这门剑法的招式也是阴柔奇诡,非常适于女子习练,用来对付周兴这群武功并不怎么高明的手下当然是绰绰有余。顷刻间,梁丽姮便又杀掉一人。
周兴本是背负双手,站在一旁观战,可是眼见得自己的手下快要招架不住了,他再也沉不住气,大吼道:“一群废物,都给我退下!”待手下人散开后,他冷笑道:“小娘子的武功更胜当年啊!”梁丽姮怒目瞪着周兴,哂笑道:“哼!我的武功再差劲,收拾你们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还是绰绰有余的!”周兴闻言大怒,不再多言,抽出腰间宝剑便即攻上。
梁丽姮慌忙举剑相迎。两剑相交,倏忽之间二人便斗了十余招,竟然是平分秋色!不过,梁丽姮赶了一整日的路,又已恶斗一场,此刻已是筋疲力尽,兼且左手抱着孩子,行动间颇有不便,周兴却仍不能取胜,二人的武功还是相去甚远的。
梁丽姮的内力已然不济,自然不愿再与周兴纠缠,便使出了“姹女剑法”中的凌厉杀招,刷刷两剑便将周兴逼得连退数步。此般良机,梁丽姮本可趁势猛攻,可惜她内力不济,只得停下来喘息片刻,并借机骂道:“上清派怎么出了你这么个败类!真是武林之耻!”
上清派便是周兴的师门,乃是当世第一道派,门下弟子众多,且多与宗室贵胄交好,在整个大唐的地位可谓是举足轻重。派内又分南北二宗,北宗的祖庭在嵩山双泉岭嵩阳观,南宗的祖庭则在茅山华阳宫,其中,北宗由于临近东都洛阳,尤其昌盛。上清派掌门潘师正于五个月前羽化,现今北宗由潘师正的弟子吴筠暂管,南宗则由他的弟子韦法昭暂管。
周兴则是韦法昭的入室弟子。他在上清派中学艺多年,习得了一身好武艺,艺成下山之后便入朝为官,没想到数年之后竟成了武则天荼毒天下的帮凶。上清派上上下下虽对周兴诬陷忠良、滥杀无辜之举很是愤慨,可周兴是朝廷命官,上清派也奈何他不得。如此一来,周兴便更加肆无忌惮了。
此刻闻言,他不怒反笑,举剑指向梁丽姮,反唇相讥道:“我是败类?那你这个妖女又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靠美色迷惑男人罢了!”说罢,便挺剑再次攻了上去。
二人重又斗在一起,这次周兴不敢托大,使出了师门绝学“上清含象剑”来对付梁丽姮的“姹女剑法”,梁丽姮一时之间倒有些招架不住。“上清含象剑”乃是由潘师正的另一位弟子,“二僧二道”之一的司马承祯所创。
司马承祯天纵英才,自幼便拜入道门,于武学和道学之上皆有非凡天赋,尤其在武学一道上建树颇著。他精研剑法多年,以上清派的“上清剑法”和“混元剑”两种剑法自创出了“上清含象剑”,成为了上清派的镇派绝学。
司马承祯凭着这门剑法成为了天下知名的剑法大家,乃是上清派内仅次于上代掌门潘师正的武学高手,也是潘师正最得意的弟子。
“上清含象剑”依循四规之法,进退攻守之间暗合八卦之意,招式变化之精妙令人叹为观止。周兴作为韦法昭的入室弟子,有幸得传此剑法,虽然只是学得了一点皮毛,但是使出来威力依然不小。
面对周兴凌厉的剑势,梁丽姮只觉压力徒增,不得不拼尽全力招架。二人又斗了片刻,本已内力不济的梁丽姮动作越来越慢,已经有些招架不住了。周兴的一众手下在旁观战,此时便有人起哄道:“瞧小娘子这般无力的模样,莫非是路上已经与情郎的亲热了一番,此时尚未恢复力气呢?”另一人接口道:“那反贼徐敬业也算是个人物,可怜他昨日刚刚丧命,今日娇妻便有了面首。”众人一阵大笑,污言秽语层出不穷。
梁丽姮气得浑身颤抖,直欲将这群人碎尸万段。周兴见梁丽姮乱了心神,心下大喜,剑势愈加凶狠,每一剑都是直直劈向梁丽姮,妄图逼迫梁丽姮运起内力与他硬拼。梁丽姮虽然猜到了周兴的意图,但她怀中抱着孩子,本就行动不便,此刻甚至已经使不出力气闪躲了,只得硬起头皮硬接周兴劈来的剑。
“当!当!当!”连续招架了三下,梁丽姮的手臂被周兴剑上所传来的力道震得完全麻木,手中剑也脱手而出,“哐啷”一声掉在地上。周兴见梁丽姮面色苍白,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心中禁不住升起一丝怜惜,便止住剑势,狞笑道:“看来今日小娘子是难逃一死了!不过……若是小娘子愿意从我,我周兴一定竭尽全力保住你的性命!”梁丽姮喘了两口气,冷笑一声没有答话,却猛然向周兴啐了一口唾沫。
周兴侧身闪开,一怒之下挺剑刺向梁丽姮,梁丽姮自知今日难以幸免,是以竟不闪躲,被周兴一剑刺中了胸口。梁丽姮惨哼一声,慌忙低头看去,只见怀中的儿子毫发未伤,方才松了一口气。
周兴见状,暗自冷笑,忽然一把将梁丽姮的儿子抢过。望了两眼,见这孩子眉清目秀甚是可爱,他不禁妒火中烧,望向梁丽姮狞笑道:“这便是徐敬业的孽种吧?”梁丽姮中剑之后身子再无力气,已然软倒在地,见儿子被周兴抢去了,她勉力抬手抓住周兴的裤脚,尖叫道:“还我孩子!”周兴抬脚将梁丽姮踢开,收剑回鞘,一手掐住孩子的脖子,一手指向梁丽姮,恨恨地道:“当日你那般辱我,可曾想到会有今日?”说罢,仰天大笑,掏出一把匕首猛然刺向了那孩子。
那孩子似乎察觉到自己已是命悬一线,吓得不敢再哭了,一双小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周兴。便在众人皆以为那孩子要被周兴所害之际,只听“叮”的一声,一枚暗器从客栈之外疾射而来,打在了周兴的匕首上。
周兴的手腕被那暗器上的力道震得一麻,痛得低呼一声,匕首便脱手而飞。周兴低头定睛一看,才发觉那枚暗器原来只是一根白色的细长尾毛,似是从拂尘之上扯下来的,不禁吃了一惊,心中暗凛:“是何人有如此精湛的内功?”再抬头时,只见梁丽姮身后不远处已经多了一个身穿道袍的中年人,正自怒目瞪着自己。看清来人的面目,周兴惊呼道:“师……师叔!”
原来,梁丽姮身后这位手拿拂尘、腰悬长剑的中年道士便是创出“上清含象剑”的司马承祯,也就是韦法昭的师弟,周兴的师叔。司马承祯本是去金陵访友,途经此镇时,忽然听到一阵女子的尖叫声,他心中一惊,慌忙循声找去。到得客栈外,只见其内有个男子举着一柄匕首,正欲向一个婴儿行凶。
司马承祯救人心切,便自拂尘之上扯下一根银丝,贯以内力打了出去。待得看清行凶之人居然便是自己的师侄周兴,司马承祯不禁怒气冲天,身形一闪便进了客栈。听得周兴尚有脸面叫自己“师叔”,司马承祯沉声喝道:“孽畜!想不到你依然不思悔改,在此为非作歹,还不快放下手中的孩子!”
听得这声大喝,梁丽姮方知身后已经多了一个人。听到身后人高声训斥周兴,梁丽姮料想此人必是上清派中的长辈,便赶忙挣扎着转过身去,哀求道:“道长开恩,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司马承祯俯身点了梁丽姮的肩井穴,为她暂时止住血,安慰道:“小娘子放心,贫道今日定要清理门户,为武林除害!”梁丽姮慌忙点头称谢。司马承祯直起身,向周兴喝道:“想不到你这孽畜即便是在朝中为官依然是如此没有长进,堂堂七尺男儿为难一个妇人!还不快快将孩子放下!”
周兴深知这孩子乃是自己的护身符,只要他还在自己手中,师叔投鼠忌器,便不敢把自己怎么样,是以这孩子是绝对不能放下的!打定主意,周兴沉声道:“师叔,你可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是谁?她便是扬州叛乱的贼首徐敬业之妻,师侄在此可不是为非作歹,而是奉旨捉拿朝廷钦犯!师叔可不要阻拦!”
司马承祯摇摇头,沉声道:“我不管她是谁,也不管你是奉了何人旨意,总之,我上清派弟子决不能残害无辜小儿!你再不把孩子放下,我认得你,手中的剑可不认得你!”说着,“呛啷”一声,悬在腰间的长剑已然出鞘。
周兴见师叔拔剑在手,登时吓得双腿发软,慌忙后退两步,两只手掐住孩子的脖子,威胁道:“师叔,只要你放过我,我也绝对不再为难这对母子,不然的话……”他冷笑一声,续道:“我便拼个鱼死网破,让这孩子给我陪葬!”
司马承祯无计可施,只得点点头,将长剑收回了腰间,道:“好,只要你不为难这对母子,我答应放过你!”周兴冷笑一声,低头望了望梁丽姮,心念一转,调笑道:“这小娘子貌似天仙,师叔莫非是动了凡心,想给我添个师叔母?不然为何对他们母子如此上心?”
司马承祯本想先将瘫坐在地的梁丽姮扶起,可听了周兴这一番话,也只得暂避男女之嫌,将伸到一半的手收了回来,心中叹道:“罢了,就让这位小娘子再委屈一下吧,待这孽畜走了再扶也不迟!”周兴见状,又是嘿嘿一笑,司马承祯愈发感到尴尬,涨红了面皮冷冷地道:“孽畜!再敢胡言乱语,休怪我无情!”
周兴此刻只想溜之大吉,也不敢再去招惹司马承祯,便不再说话。他向手下人打了个手势,一众人便避开司马承祯和梁丽姮,一步一步地走向门口。梁丽姮见周兴仍旧抓着自己的孩子不放,不由得担心起来,再次尖叫道:“你还我孩子!”
周兴却不为所动,依然死死地掐着孩子的脖子,冷哼道:“等我走到门口自然还你!”梁丽姮担心周兴出尔反尔,周兴同样担心司马承祯会按捺不住,师叔可是出名的嫉恶如仇呢!是以他怎么也不会将孩子提前还给梁丽姮的。
在司马承祯与梁丽姮的瞪视下,周兴终于走到了客栈门口,狞笑道:“师叔,后会有期!”说罢,猛然将手中的孩子朝天一抛,便即转身逃了。
梁丽姮见儿子被周兴高高抛起,吓得大声尖叫起来。司马承祯赶忙纵身跃起,将孩子揽在怀中,轻轻落地,抱给了梁丽姮。其实,凭司马承祯的武功,完全可以在周兴伤到孩子之前便结果了他,但周兴终究是师兄韦法昭的弟子,司马承祯也不愿因此而惹得师兄不快,是以才饶了周兴一命。
经过适才那一番剧斗,梁丽姮的内力已近枯竭,而后又中了一剑,虽然伤的并非要害之处,却依然流了不少血。而且儿子险些遭了周兴的毒手,她又是一阵担惊受怕,此刻儿子终于毫发无损地回到了怀抱,她不禁松了一口气,便感浑身无力,连怀中的儿子都有些抱不动了。梁丽姮知道,自己已是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了。
司马承祯见梁丽姮似是不行了,赶忙转到她身后,单掌抵在她的后背上为她渡去内力。过了半晌,司马承祯方才收掌,哀叹一声道:“小娘子内力损耗过剧,丹田之中已经虚若无物,现在全凭贫道的一口真气护住心脉才能勉强保住不死,但恐怕是时日无多了,有何后事,小娘子请尽快吩咐吧。”
梁丽姮面色煞白,勉强低下头去亲了亲儿子的小脸,道:“道长,我不放心的……只有我的儿子,他爹爹一世英雄,只留下这一点骨血,希望道长能代为抚养,待他……长大成人之后,为父报仇!”她已是有气无力,这一句话断断续续说了好久才说完。
司马承祯思量一番,却摇头道:“贫道乃是出家之人,实是爱莫能助,不如我帮小娘子将令郎送到亲朋家中寄养,可好?”梁丽姮也知道不能强人所难,便道:“那就请道长把他送到金陵……金陵城外的栖霞寺,我夫君的好友骆宾王便在寺中隐居……”司马承祯点点头,答应道:“好,金陵,栖霞寺,小娘子放心吧,贫道一定办到!”梁丽姮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继续说道:“道长,我怀中有一块玉佩,请你……”说到此处,她再也坚持不住,气绝身亡了。那孩子似是察觉自己的娘亲死了,再次哭闹起来。
司马承祯心知即便是华佗在世、扁鹊重生,也决计救不活梁丽姮,便替她合上了双眼,将孩子自她的怀中抱了过来。司马承祯叹了口气,任凭他武功如何之高,面对着哭闹的婴儿也是全然不知所措。无奈之下,他只得央求道:“无上天尊!乖孩子!你别哭了,再哭,我……我……!”思来想去,他还是想不出办法。
这孩子似乎也不想让这位武林之中德高望重的道长太过难堪,又哭了一会便乖乖地停止了哭泣,沉沉睡去。司马承祯这才松了一口气,抱起梁丽姮的尸身出了客栈。
到得郊外,司马承祯拔出刺入梁丽姮胸口的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伸到了梁丽姮的怀里,摸出了那半块玉佩,然后用那把剑刨了个坑,将梁丽姮葬了。
司马承祯立在坟前,拜了两拜,想起梁丽姮临死前的吩咐,便抱着孩子去了金陵。
按:武则天的本名史籍并无记载,“武媚”为其入宫后太宗的赐号,“武曌”为其称帝前自取之名,近代取其“则天顺圣皇后”之号而称其为“武则天”。
第二回 金陵城外栖霞寺
栖霞寺便在金陵城东北的栖霞山上,与金陵城相距约有四十里。
司马承祯虽知栖霞寺的所在,却未曾去过。一路赶至山脚下,他借着月色望去,只见半山腰处耸立着一座规模宏大的寺庙,心知该是栖霞寺无疑了。
司马承祯沿着山道拾级而上,隐约听到寺中僧人们诵经念佛的声音,心想:“如今天下道佛不睦,我若是径直到栖霞寺去找骆宾王,寺中的和尚定会为难于我,不如将孩子放在寺门前,我只在一旁守护,待寺中的和尚将他抱走我再离去,总算不负那小娘子的临终之托。”
打定主意,司马承祯便来到了寺门前。寺门此刻已经关了,他将孩子放在地上,重重敲了两下门之后便闪身躲入了山道旁的树林中。
没过多久,寺门便开了,一个小和尚探出光头来张望了一下,未见有人,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便欲关门。司马承祯见状,暗骂这个小和尚不仔细,正欲现身,躺在地上的孩子却正巧醒了过来,哇哇大哭起来。
那小和尚忽然听到哭声,慌忙低头看去,方才发觉地上躺着一个孩子。他微微一愣,赶忙俯身将孩子抱起,回了寺里。司马承祯这才放心,安心而去。
到得山脚下,司马承祯却猛然想起:“我只把孩子交给了寺里的和尚,却未曾告诉他们这个孩子乃是李敬业的骨肉,更忘了吩咐他们将孩子交给骆宾王!若是由寺中的和尚抚养,日后免不了要剃度出家,那我可就对不起孩子的爹娘了。”只得转身回了栖霞寺。
他并不打算现身与寺中的僧人相见,只想在暗中找到骆宾王,告知他孩子的真实身份,而后便悄然离开。是以到了寺门口,司马承祯便运起轻功腾空而起,跃入了寺中。
那个抱走孩子的小和尚此时已不知去了何处,司马承祯只得跃上屋顶,逐间屋子的找寻,可是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也未见那婴儿,倒是见到不少光头的和尚。
司马承祯不知那骆宾王究竟是寄居在栖霞寺中,还是已在寺中做了和尚,若是骆宾王也已经出家为僧,他这一番心思可就白费了。
又跃过一间房舍,司马承祯来到了栖霞寺的正殿之上。此刻正殿之中灯火辉煌,僧人们正在做晚课。司马承祯俯下身来,掀开一块瓦窥视了一番,只见一群和尚坐在蒲团上诵经礼佛,不由得一阵心烦,正欲起身跃过大殿继续找寻,却忽听一声大喝:“大胆贼人!”司马承祯闻声一愣,颇感意外,心道:“好啊!不愧是天下三大寺之一,果然是名不虚传!我倒是小觑了寺中的和尚!”
随着这声大喝,只见一人撞破殿顶的砖瓦,高高跃至半空,落在了大殿顶上。此人是个身披金色袈裟、须发皆白的老和尚,正是栖霞寺的方丈法缘禅师。
法缘见大殿顶上窥伺之人竟然是个道士,亦是一愣,双手合什为礼道:“道长深夜到访,老衲不胜荣幸!可是道长不走大门,却做这梁上君子,难道是有所图谋?”司马承祯听他言语不善,忍不住反唇相讥道:“贫道听闻佛家讲求‘万物皆空’,大师如此在意身外之物,岂不是违背了佛祖的旨意?”法缘冷哼一声,道:“老衲也听说道家讲求‘清虚自守’,如此深夜,道长不在道观中清修,却跑到栖霞寺中暗中窥探,又是何道理?”
此时,寺中的僧众也纷纷冲出大殿,有几个和尚已手执长棍跃上了殿顶,将司马承祯围在了中间。司马承祯毫不在意,冷哼一声,问道:“你们栖霞寺中可有一个俗家名唤‘骆宾王’的僧人?”顿了顿,他又道:“便是那个天下知名的大才子骆宾王。”法缘摇摇头,答道:“出家之人只有法号,没有名姓,道长若是来栖霞寺找人的,那么老衲认为道长是找错地方了。”
骆宾王确实是在这栖霞寺中隐居,只是他追随李敬业起兵讨武,更写出了一篇教天下为之震动的檄文,早已与李敬业一样被归为朝廷钦犯了。只因法缘与他乃是至交好友,方才甘冒窝藏钦犯的罪名容他藏匿在寺中隐居。而此刻司马承祯如此贸然相问,法缘丝毫不清楚司马承祯的底细,又如何敢如实相告呢?
司马承祯未曾想到此节,闻言自是一愣,诧异道:“他不在寺中吗?那么为何有位小娘子嘱咐贫道到此处来找他?还托贫道将她的孩子送来交由其照顾。”法缘不明就里,问道:“将她的孩子送来寺中?是要让孩子在本寺剃度出家吗?”司马承祯哂笑道:“什么剃度出家!那孩子还只是个几个月大的婴儿,大师可真是收徒心切啊!”法缘气得冷哼一声。
司马承祯续道:“贫道适才将他放在了寺门前,被大师寺中的一个小和尚抱走了,大师若是不信的话,一问便知!”法缘闻言,扭头望向身边的一个中年僧人,那僧人点点头,示意确有此事。法缘便向司马承祯道:“道长请随老衲来。”说罢,转身运起轻功朝殿后飞掠而去。司马承祯也一跃而起,跃过挡在身前的僧众,追了上去。
几个起落,二人在一排房舍前停下了脚步。见屋中已经熄了灯火,法缘向房中喊道:“骆居士,可是已经歇息了?”只听屋中一阵响动,继而亮起了烛光,一个苍老的声音喊道:“门外可是法缘大师?大师稍待,老朽这便来开门。”
门开处,一个年近古稀的老者走了出来,正是骆宾王。他见法缘身旁还站着一个壮年道士,不由得一愣。法缘指向司马承祯,道:“这位道长深夜到访,声称受人之托,来寺中寻找居士,要把一个婴儿托付给居士。”骆宾王闻言,有些摸不着头脑,向司马承祯施了一礼,问道:“道长受何人所托?又为何要把孩子交托给我?”
司马承祯斜睨了法缘一眼,心道:“这老和尚既然愿意让骆宾王藏在他这栖霞寺中,自然也不会向朝廷告发此事了,不然的话,他自己也要被朝廷怪罪!”便答道:“贫道乃是上清派中人,在访友的路上遇见我派的不肖弟子周兴为难一个女子,贫道便出手救下了那女子,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她已是奄奄一息了。”叹了口气,司马承祯又道:“她自称是英国公李敬业之妻,临终前托付我将她怀中的婴儿交给居士抚养,待孩子长大成人之后为父报仇!”
骆宾王闻言,心中一震,暗道:“阿姮姑娘也未能逃得性命么?”凄凉之意涌上心头,不禁颇为难过。借着屋内透出来的烛光,他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壮年道人,心中默念道:“上清派……上清派……”忽然,他失声惊呼道:“道长莫非是上清派的司马承祯?”法缘闻言,亦是一惊,望向司马承祯的眼神之中多了一丝异样。
司马承祯无意隐瞒身份,便点头道:“贫道正是司马承祯。”骆宾王见他亲口承认,不由得大喜,重新恭敬见礼,道:“老朽今日得见天下道门第一高手,实在是三生有幸!”司马承祯摇摇手,苦笑道:“居士谬赞。普天之下高手无数,贫道哪里敢称这个第一啊!”
骆宾王暗暗折服于司马承祯的仙风道骨,心中不由生出一个念头:“既然敬业贤弟将他的骨肉托付给我,那么我便该将那孩子抚养成才。诗词歌赋我倒是可以教他,但若是武功也由我来教,那么恐怕要误人子弟了。既然眼前这个绝世高手与敬业贤弟的孩子如此有缘,我何不为那孩子求上一求?也算是对敬业贤弟有个交代了!”
打定主意,他便问法缘道:“大师,那个孩子现在何处?”法缘答道:“由寺中的知客僧抱走了,待会老衲自会命人为居士抱来。”骆宾王点点头。司马承祯插口道:“好,既然孩子已经安全送到,那么贫道也就不再叨扰了,告辞!”说罢,他转身便要离去。
骆宾王一急,赶忙喊道:“道长还请留步!老朽尚有一事相求,不知道长可愿相助?”司马承祯一愣,回身问道:“居士有事尽管说便是,若是有什么能帮上的地方,贫道一定尽力!”骆宾王心中暗喜,笑道:“此刻还言之尚早。”司马承祯不禁皱眉,不知他弄何玄虚。
骆宾王续道:“老朽日后便在寺中隐居,七年之后,若是道长得闲,可再来一趟栖霞寺,如果咱们有缘再见,那时再说不迟。”司马承祯见他故弄玄虚,心中虽觉不快,但已有言在先,也只得点头道:“那好,一言为定,七年之后贫道一定再来一趟栖霞寺,与居士相见。”说罢,又欲离去。
法缘却再次拦住他,道:“原来阁下便是上清派的司马道长,怪不得敢在深夜孤身闯入栖霞寺,原来是自恃武功!”司马承祯懒得与他争辩,只是冷笑了一声,绕过法缘迈步便走。
法缘见司马承祯如此狂妄,不禁大怒,便欲与其一决高下。但终究忌惮司马承祯的武功,未敢贸然出手,只是冷哼道:“既然道长的武功如此之高,为何这佛道大会之上不见道长的踪影?”
那佛道大会司马承祯本是不愿意去的,不过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法缘如此冷嘲热讽,他又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当即便停下脚步,沉声道:“那好,既然如此,下届佛道大会上贫道一定领教大师高招!再会!”说罢,向法缘与骆宾王各施一礼,他便运起轻功飞掠而去,须臾,身影便即消失不见。
隋末炀帝无道,江山落入李家之手。为了巩固统治,也为了抬高自家出身,李氏便认了老子李耳为祖先,而尊老子为“教祖”的道教便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国教,位列儒、释、道三教之首。
道教自此便风光无限,李唐王室与道门子弟也是来往密切,大唐的公主更是多有出家为女冠的。唐高宗与武则天的爱女太平公主便曾为了躲避吐蕃的求婚而出家修道,直到她与驸马薛绍大婚前夕方才还俗,“太平”一名便是她的道号。
道教风光的同时,佛教的地位却是一落千丈,不仅居于三教之末,更受到李唐皇室的无情抑制。不过,正所谓“树大根深”,佛教自东汉便传入华夏,在这片土地上已经传承了五百年,善男信女甚众,普天之下的僧尼自然不甘心受到如此欺压,却又不敢迁怒于朝廷,激愤之下便将道门弟子视为了仇敌。而道门弟子则鄙夷佛教乃是夷狄之法,非华夏所有,甚为排斥。佛道两家的仇怨由此便越积越深,竟至水火不相容之境,两家的弟子时常是一见面便即大打出手。
可惜,朝廷并不在意江湖之事,佛教依然受到李唐皇室的极力压制。直至三年前,佛教的处境方才有所好转。晚年的唐高宗患上了风眩之症,目不能视物,皇后武则天便趁机把持朝政。而后武则天受封天后,乾纲独断,日久天长,便生异心。
她为改朝换代,便欲抑制道教。其时佛教积愤已久,在武则天的筹划下由其侄武三思出面,广邀天下道佛两门的弟子,于临近东都的中岳嵩山举行一场佛道大会,以武论输赢,来决定谁是国教。两门各自选出三位高手,比试三场,赢两场即为胜出。
事关重大,佛道两门皆是慎之又慎,各自选出了到场弟子中武功最高的三人上场比斗。第一场,道家派出了上清派的韦法昭,便是周兴的师父,佛家派出的则是杭州灵隐寺的方丈度境。二人各施绝学,最后韦法昭艰难胜出,为道家赢得了第一场比试。
由于第一场不幸失利,是以第二场比试佛家不能有半点闪失,便派出了到场的佛门第一高手,栖霞寺的方丈法缘,而道家则派出了岱岳观观主“东岳先生”郭行真。一番激斗之后,郭行真内力不济,败于法缘之手,佛家扳回一城。
两家各胜一场,便由第三场决出胜负。道家这才派出了到场的第一高手,重玄派的掌门李荣,而佛家只得派出华严寺的方丈法藏应战。二人斗了三百多招,李荣技高一筹,一剑挑飞了法藏的禅杖,道家胜了第三场。
胜负既定,佛家众僧却不甘心失利,便恳请武三思向武则天求懿旨,安排两家再战。武三思返回神都,将此事说与武则天,武则天偏袒佛教,自无不允,当即便下了一道懿旨,命两家于十年之后重会嵩山,再决高下。
道门弟子虽然恼怒,却也不敢违抗,只得忍气吞声。自此之后,佛道两家心照不宣,各自约束门下弟子,暗中为下一次佛道大会积蓄力量,江湖之中因为佛道不睦而引起的争斗也少了许多。
而法缘之所以说司马承祯在佛道大会上“不见踪影”,乃是因司马承祯根本便未尝到场。不仅司马承祯没有露面,当时天下佛道两家的几大高手也都没有前往。“天师”袁天罡的弟子李淳风,司马承祯的师父潘师正,佛门六祖慧能,以及慧能的师兄神秀,这几人虽执佛道两家牛耳,却是超脱世俗、不争名利,自然也不会去那佛道大会争一时输赢。
上清派掌门潘师正羽化登仙后,江湖中的好事之人便将其余四位高手合称为“二僧二道”。这四人之中,李淳风与神秀皆是耄耋老人,年事已高,而司马承祯与慧能却是正当壮年。
司马承祯贞观二十一年生人,此时仅是三十七岁,尚未及不惑,武功却已臻至绝顶,委实不易。而佛门禅宗“六祖”慧能也仅比司马承祯年长九岁,二人一僧一道,并立于江湖四大高手之列。
司马承祯走后,法缘也告辞回了大殿。骆宾王一人站在当地,回想起司马承祯适才之言,心中一阵唏嘘,忖道:“敬业贤弟大业未成,舍生取义,本是没什么好抱怨的,可是没想到那妖后如此狠毒,居然连他的妻儿也不放过。如今阿姮姑娘也死了,只留下一个孤儿,也真是可怜!”武则天心狠手辣,自然不愿留下祸患,况且李敬业所为乃是谋反作乱,抄家灭族也是理所当然的,
过不多久,那个小和尚便将孩子抱来了。小和尚出身穷苦农家,从前未出家时,父母去田中耕地后便由他来照顾弟弟妹妹,是以他虽出家做了和尚,但照顾婴儿却是驾轻就熟。之前孩子一直哭闹,小和尚便去厨房煮了一碗稀粥喂孩子吃了,此时孩子已经不再哭了。
骆宾王接过孩子,那孩子似是很喜欢被骆宾王抱着,望着骆宾王笑了起来,还将手臂抬起,伸向骆宾王。骆宾王望着孩子天真无邪的笑脸,心情好了许多,问小和尚道:“小师傅,司马道长可曾与你说了这孩子的名字?”
小和尚听得一头雾水,纳闷道:“司马道长?什么司马道长?”骆宾王一愣,道:“便是将这孩子送来的道长。”小和尚摇了摇头,道:“小僧并未见到司马道长,小僧打开寺门之时,只有这孩子躺在地上,小僧便将他抱回了寺里。”
骆宾王顿觉无计可施,自怨自艾道:“这可如何是好!都怪老朽糊涂!适才应当问问司马道长的!”他却不知道,梁丽姮死前并未将孩子的名字告诉司马承祯,是以司马承祯也并不知道。
小和尚站在一旁,道:“居士,小僧适才喂这孩子吃了些许稀粥,他今晚应该不会再闹了,如果居士需要的话,小僧明早再来帮居士照看他。”骆宾王求之不得,当即便点头道:“如此便多谢小师傅了。对了,还未曾请教小师傅的法号?”
小和尚道:“小僧法号觉难,在本寺出家不久,尚有许多不懂的地方,还请居士多多教诲!”骆宾王见他虽然年岁不大,却很机灵,也甚是喜欢,便道:“好,以后如果小师傅得闲,可以多来老朽这里坐坐。”觉难闻言大喜,慌忙拜谢。夜深了,他也不敢再打搅骆宾王,转身回禅房休息去了。
骆宾王回到屋中,在烛光下又仔细观察了一番怀中的孩子,见他小脸白里透红,相貌颇具其父的威风英气,又兼具其母的典雅秀丽,可以想见,未来定是个不凡的人物!
骆宾王越看越爱,忍不住便用手捏了捏孩子的鼻子,孩子兴许是累了,不再理睬骆宾王,闭上眼沉沉睡去。骆宾王便把他轻轻放在榻上,也吹灭烛火休息了。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七年光阴弹指而逝。七年前,李敬业兵败身死,天下震动,朝中再无人敢反对武则天。武则天便又谋划诛除李唐宗室。
垂拱四年,武则天以明堂建成,召诸王前来洛阳,韩王李元嘉、越王李贞及其子琅琊王李冲恐惧之下,只得谋反,却终因起兵仓促、准备不足而事败。武则天借机大肆屠戮,李唐宗室死亡殆尽。载初元年,武则天终于篡唐为周,并改元天授,正式登上皇位。
这一年是天授二年,已是武则天登基的第二年。骆宾王仍旧潜居于栖霞寺中。寺中的生活虽然清苦,但与世隔绝,却正好可以掩盖身份。
栖霞寺依旧是那座幽林古刹,香客虽然络绎不绝,却不曾打搅了僧人们的清修。在朝山的人流之中,总有两个活泼顽皮的幼童穿梭其中,嬉笑玩闹,颇为可爱。时常来寺中上香的香客都曾见过这一对金童玉女,但却无人知晓他们的姓名,也没人见过他们的爹娘。
那男童便是司马承祯送到栖霞寺的孩子,骆宾王为他取名为“习伯约”。
英国公李勣本姓徐,只因有大功于国,李唐皇室便赐其国姓。李敬业在扬州起兵讨武,武则天诬其谋反,不仅将李家抄家灭族,更剥夺了李家的国姓,“李敬业”也变回了“徐敬业”。
习伯约是李敬业的骨肉,乃是“反贼”之后。为了掩人耳目,“李”、“徐”二字是肯定不能姓的了,骆宾王便为其取了与“徐”字发音相近的“习”字为姓,而“伯约”这个名则取自汉末蜀汉大将军姜维的字。
蜀汉丞相诸葛亮去世后,大将军姜维继承武乡侯遗志,率领蜀汉军队十一次北伐魏晋,只盼能扫平中原,恢复汉室。而当今天下,妖后乱国,李敬业为了匡复李唐而起兵讨武,可惜功败垂成,骆宾王便希望习伯约长大后能效仿姜维,继承先人遗志,继续为匡复大业而赴汤蹈火。
那女童则是骆宾王的孙女,名叫骆莹儿,与习伯约同岁。骆莹儿的父母早逝,自幼便为孤儿无人照料,骆宾王便将孙女带到了栖霞寺中,也算是给习伯约找了个玩伴,免得他一人在寺中孤单寂寞。骆莹儿尚自年幼,在寺中生活倒也无需避讳什么。
骆宾王对习伯约期望甚高,希望他能继承父志,扫清妖孽、荡平宇内,推翻武周匡复李唐,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是以习伯约还只有三岁时,骆宾王便开始教他读书识字。
骆宾王位列“初唐四杰”,文采斐然,七岁时便已作出流传千古的《咏鹅》,教一个孩童读书自然是不在话下。兼且习伯约天资聪慧,过目不忘,此时虽只是个七岁孩童,却已知经史、明大义,骆宾王也是颇为欣慰。
在武学上,骆宾王却是慎之又慎,并未传授习伯约任何武功。一则是骆宾王的武功并不高明,他所学的只是江湖上的一些寻常功夫,无甚稀奇之处,习伯约即便学了也是无济于事。二则是七年前,司马承祯答应过骆宾王会再来栖霞寺,到时骆宾王自会恳求他收习伯约为徒。若是习伯约真能拜入司马承祯门下,那么想要练成一身上乘武功便是易如反掌之事了。
正因为如此,便是法缘提议让习伯约拜入栖霞寺门下都被骆宾王婉拒了,是以习伯约只会一套简单的“罗汉拳”,还是他闲来无事间向寺中的僧人学的,骆宾王只当是教他强身健体,也就没有阻拦。
这一日,骆宾王正在厢房中为两个孩子讲解《论语》,一个年轻僧人忽然推开房门,高声喊道:“骆居士!天大的好消息!”这个年轻僧人便是觉难。七年匆匆而过,觉难也从一个十三岁的童子长成了二十岁的少年,在寺中的身份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小小的知客僧了,而是成为了方丈法缘的入室弟子。
这却要从七年前说起。骆宾王不擅照顾婴儿,只得求助觉难。法缘见觉难机灵懂事,也甚是喜爱,便索性将他收为弟子。觉难也的确是可造之材,拜法缘为师后得其真传,潜心习武,武功进境飞速,如今已是栖霞寺年轻一辈之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了。
骆宾王见觉难喜形于色,便问道:“到底出了何事,让小师傅如此开心?”觉难哈哈一笑,答道:“小僧适才在前殿时,无意间听一位香客说到,朝廷已经下旨查办周兴那个恶贼了!”骆宾王闻言,不禁喜出望外,失声道:“小师傅说的可是真的?”觉难点点头,道:“千真万确!后来小僧还曾特意为此下了一趟山,去金陵城中打探了一番,这个消息早已在城中传开了!”骆宾王点点头,方才深信不疑。
觉难又道:“周兴这个恶贼滥杀无辜,惹得天下怨怒,朝野间的忠臣义士无不恨之入骨,朝廷此举实在是大快人心!”骆宾王却摇摇头,冷哼一声,哂道:“这还不是妖后收买人心的把戏!若不是有她给那恶贼撑腰,那恶贼能害死那么多人?归根结底,周兴不过是妖后诛除异己的爪牙,现下人已经杀得差不多了,周兴的大限自然也就到了。”觉难微微颔首,道:“居士说得不错!不过这一次皇帝似乎也心慈手软起来,竟饶了那恶贼一命,没有杀他!”骆宾王闻言一愣,奇道:“没有杀他!这是为何?难道他还罪不至死吗?”
觉难摇摇头,道:“这小僧便不知了!不过朝廷虽然免了那恶贼的死罪,却也罢了他的官职,将他流放岭南了。”骆宾王闻言,眼中忽然精光一闪,沉思半晌道:“那恶贼被流放岭南了?如此说来,他现在无官无职,死在半路也是无人问津的了?”觉难冷笑一声,忿忿地道:“他作恶多端,害死的无辜良善不计其数,可以说是仇家遍天下,欲杀之而后快的人多不胜数。他若是死于非命,百姓定会拍手称快!”
骆宾王点点头,心道:“照司马道长所讲,当年姮儿姑娘也是被周兴那个恶贼害死的,我理应借此机会去为她报仇。”骆宾王望了望一旁乖乖读书的小孙女和习伯约,向觉难道:“小师傅可否帮老朽一个忙?”觉难笑道:“骆居士何必如此客气,有何需要尽管讲便是,小僧定当竭尽所能!”骆宾王微微一笑,道:“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老朽近日有些俗务,需要出寺走一趟。”又指指两个孩子,道:“但留下这两个孩子无人照看,老朽实在放心不下,想烦请小师傅帮忙照料一下。”觉难摇摇手,道:“居士这是哪里话,小事一桩!居士尽管去便是!”
骆宾王哈哈一笑,抱拳拱手道:“如此便多谢小师傅了!”觉难道:“居士客气了,小僧也正好与伯约弟弟一起玩耍几日。”觉难虽然已是弱冠之年,却仍然未脱小孩心性,时常来找习伯约嬉戏玩闹,而习伯约也很乐意有觉难陪伴,二人之间的感情颇深。
此时习伯约听到二人之言,便放下手中的书,凑到骆宾王身边问道:“骆爷爷,你要去哪里?”骆宾王笑着抚了抚他的头,又把骆莹儿也叫到身边,嘱咐道:“爷爷要到一位亲戚家去,你们两个乖乖待在寺中等我回来,而且要听觉难哥哥的话,知道吗?”
习伯约乖乖点头,答应道:“骆爷爷您放心吧,我一定听话!”骆莹儿却撅起小嘴,“哼”了一声,没有答话。觉难来找习伯约玩时,习伯约时常不顾骆莹儿,独自与觉难跑了。骆莹儿却又不愿埋怨习伯约,便把账算到了觉难的头上,心中对觉难可谓是讨厌至极,此刻听到爷爷将自己二人交给觉难照顾,自然不高兴。骆宾王却没有理会使小性的孙女,沉声吩咐道:“好了,你们出去玩吧。”
习伯约闻言,欢呼一声便拉着觉难跑了,骆莹儿也顾不上生气,急忙追了出去。待三人离去,骆宾王叹了一口气,取出藏在榻下的长剑,用白绸仔细擦拭了一番,凝视着长剑吟道:“昔日易水寒,未见荆轲还!为义身甘死,天下俱惊服!豪情盖五岳,侠骨照丹青!”吟罢,又喃喃自语道:“剑啊剑,不知这一次你能否助我报仇?”
当晚,骆宾王便辞别两个孩子,离寺去为梁丽姮报仇了。
如此匆匆过去二十余日,这一日吃过午饭,习伯约与骆莹儿正在后山玩纸鸢,觉难匆匆赶到,高声叫道:“伯约弟弟,莹儿妹妹!”两个孩子转头望去,见来人是觉难,骆莹儿心中便有些不快,气道:“怎么又是他!”
待觉难来到身前,习伯约笑道:“觉难哥哥,你今日不用练功吗?”觉难摇手道:“纸鸢日后再玩吧,你们快随我回去。”习伯约闻言一愣,却仍是点头答应,慢慢将纸鸢收回。
骆莹儿站在一旁,却是越想越气,双手拉住习伯约的胳膊,央求道:“伯约哥哥,咱们再玩一会吧!”习伯约望望觉难,又望望骆莹儿,摇头道:“莹儿乖,觉难哥哥肯定是有事才来叫咱们回去的!”骆莹儿闻言,冷哼一声道:“他又能有什么事?无非是山下的人又给他带了什么好玩的玩意,想叫你一起去玩罢了。”
觉难听得哈哈一笑,道:“莹儿妹妹,你爷爷回来了,你难道不想去见他吗?”骆莹儿微微一愣,高声问道:“我爷爷回来了?”不待觉难作答,便已飞跑下山去了。觉难和习伯约相视一笑,也追了上去。
厢房中,习伯约和骆莹儿一左一右偎在骆宾王的怀中,觉难则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四个人诉说着离愁别绪。骆莹儿问道:“爷爷,你去了哪里?”骆宾王轻抚着孙女的秀发,答道:“爷爷只是去了一个亲戚家拜访。”骆莹儿点点头,问道:“咱们还有亲戚吗?”骆宾王答道:“一个远房亲戚,只是爷爷没告诉过你而已。”骆莹儿摇着爷爷的胳膊撒娇道:“下回爷爷再去的时候,可要带上莹儿一起!”她从小便长在寺中,从没下过栖霞山,自然对山下充满向往。骆宾王微微一笑,点头答应道:“好!莹儿放心,爷爷下次一定带你去!”骆莹儿高兴得拍手叫好。
觉难笑道:“居士平安归来,伯约弟弟和莹儿妹妹也都安然无恙,小僧总算是不负所托啊!”骆宾王慌忙起身,施礼道:“真是多谢小师傅了。”觉难道:“举手之劳而已,居士不必客气。”
四人又闲聊了一会,骆宾王讲了一些路途中的见闻,觉难便起身告辞了。觉难走后,骆宾王对孙女吩咐道:“莹儿,你出去玩会吧,爷爷休息一下。”骆莹儿点点头,拉起习伯约的手便要往外跑。骆宾王却抬手拦住她,道:“莹儿,你先一个人去玩,爷爷有些话想与你伯约哥哥说,好吗?”骆莹儿心中虽然奇怪,但还是点了点头,又望了望习伯约,便独自出门去了。
厢房之中只剩下习伯约与骆宾王二人,习伯约问道:“骆爷爷有什么话要和我说?”骆宾王却不答话,径自站起身来,从桌上的包裹中翻出一个灵位,摆在柜上,向着一脸不解的习伯约低喝道:“约儿,跪下!”习伯约不明所以,着实吓了一跳,赶忙跪了下来,心中暗暗纳闷:“这些日子来我并未闯祸,骆爷爷为何要发怒?”
骆宾王望着灵位,幽幽地道:“约儿,你肯定很想知道你的爹娘是谁吧?”习伯约闻言,先是一愣,旋即激动万分,喊道:“自然想知道!可是爷爷从来不跟我说!”骆宾王点点头,长叹一口气,道:“是啊,我从来不曾告诉过你,可我也是不得已啊!”
习伯约双目含泪,直视着骆宾王,却不打断,只待他继续说下去。骆宾王续道:“约儿,你出身名门,曾祖便是大唐的英国公李勣!”习伯约闻言一愣,喃喃道:“英国公?李勣?”默然半晌,问道:“爷爷,我不是姓‘习’吗?”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已是武周的天下,虽然李唐皇室尚在,但是李唐王朝开国元勋的后人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长孙无忌、李靖、李勣、房玄龄、杜如晦以及魏征等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事迹也已很少被人提及了。
习伯约年岁尚幼,骆宾王恐他口无遮拦,若是被有心人听到会惹来杀身之祸,是以也很少给习伯约讲前朝旧事。
骆宾王微微一笑,答道:“你这个名字是爷爷为你取的,你本应是姓‘李’的!”见习伯约仍是一脸的不解,他又道:“你且听爷爷说完,自然便知道来龙去脉了。”习伯约点点头。骆宾王便续道:“你的祖父早亡,你父亲便以嫡长子的身份继承了你曾祖的爵位,成为了大唐的英国公。”
习伯约小孩子心性,忍不住问道:“‘英国公’?这官爵比那金陵刺史如何?”金陵刺史时常来寺中烧香,便是习伯约所见过的最大的官了。骆宾王冷笑一声,道:“刺史怎可与国公相提并论!而且这爵位乃是世袭,待你长大后推翻武妖后,匡复大唐社稷,便可袭爵了!”
习伯约听得一头雾水,又问道:“爷爷,这‘武妖后’又是谁?”骆宾王正色道:“我等皆为大唐臣民,妖后武则天窃国篡位,人人得而诛之!你父亲便是因为不愿教江山为**窃夺,方才愤然兴兵的。”说着,他长叹一声,又道:“可惜天不遂人愿,你父亲终究未能敌得过妖后派来的平乱大军,兵败遇害了!所以,武妖后便是你的杀父仇人,你要时刻谨记!”
习伯约想了想,却皱眉道:“可是我常听来寺中烧香的人提起现在的皇帝,说她虽然是个女流之辈,却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呢!”骆宾王闻言大怒,涨红着脸大骂道:“放屁!放屁!”大怒之下抬手便打向了习伯约。可是掌到中途,他望着习伯约天真的面庞,终究未能狠下心来。
骆宾王喘了几口粗气,方才长叹一声,沉声道:“约儿,你一定要记住爷爷的话,武妖后乃是个卑鄙无耻的**,她不仅害死了你父母,更害死了你全家,与你家有血海深仇,你长大之后一定要学好武功,万不能堕了你曾祖和你父亲的威名!如此方能重振家门,为你父母报仇雪恨!”
习伯约不由得怔怔出神,过了好半晌才问道:“那要如何才能学好武功呢?”骆宾王道:“这个就不用你费心了,爷爷心中早已有了合适的人选来做你师父,你只要勤学苦练,定能练成一身上乘武功的!”习伯约似懂非懂,但依然点了点头。
骆宾王指着灵牌,道:“你父亲被害后,你母亲便带着尚在襁褓之中的你独自逃命,途中却又被妖后派去的人截住,你母亲抵敌不住,一番激斗之后被那群狗贼害死了。”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多了几丝悲凉,梁丽姮被害时的情景他虽然未曾眼见,却也能猜出大概。
习伯约听得泫然欲泣,望见牌位上写着“李门梁氏”四字,便知自己的母亲是姓‘梁’了,不禁在心中想象起母亲的样貌。又想到母亲早已离开了人世,此生再无相见的可能,习伯约心中一阵悲伤,眼泪便流了下来。
骆宾王见他泪流满面,板起脸教训道:“约了,别哭了!你可是英公的子孙,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顿了顿,他又道:“我这一次出去,便是去为你母亲报仇的!”习伯约哽咽着问道:“报仇?如此说来,爷爷是去把武则天杀了?”骆宾王摇头苦笑,道:“爷爷老了,无力惩治那个妖妇,此等重任只能留待日后由你去完成了!”说着,他拍了拍习伯约的肩膀。
习伯约想了想,奇道:“那爷爷说的报仇,是指?”骆宾王答道:“还记得那一日觉难小师傅跑过来说,朝廷要下旨惩办周兴那个恶贼吗?”习伯约点点头,道:“记得!当时爷爷似是非常高兴!”骆宾王道:“武妖后派去杀害你母亲之人,便是由周兴率领的。此前他一直在洛阳做官,爷爷无权无势,武功又稀松平常,自然奈何他不得!但不久前他被妖后罢了官,流放岭南,爷爷自然不会放过他,此次出去便是一路急追,终于在汉阳遇到了押送他的队伍。他浑身是伤,已是气若游丝,显然是受了严刑拷打,爷爷便瞅准机会割掉了狗头!也算是为你母亲报了大仇!”
习伯约听罢,激动万分,猛然向骆宾王磕起头来,边磕边道:“谢谢骆爷爷为我娘报仇!谢谢骆爷爷为我娘报仇!”骆宾王赶忙将习伯约拉了起来,轻轻揉了揉他的额头,感慨道:“约儿,爷爷虽然较你父母年长许多,但我们却是患难之交,爷爷去为你母亲报仇也是义之所在!你也不必说什么感谢的客气话,只要以后你学好武功,杀了武妖妇为你爹爹报仇,爷爷就心满意足了!也算是对得起你父母的在天之灵了!”
习伯约点点头,郑重其事地道:“爷爷放心,以后我一定努力习武,为我父母报仇!”骆宾王闻言,顿感欣慰,又命习伯约向母亲的牌位磕了几个头,便向着牌位说道:“姮儿姑娘,老朽已经为你报仇了,敬业兄弟的仇只能留待日后约儿长大,由他亲手去报了!”说罢,他拜了几拜,又问习伯约道:“约儿,你有什么要与你娘说的吗?”
习伯约想了想,抹了一把眼泪,对着牌位道:“娘!孩儿一定会练好武功,将来手刃仇人为您和爹爹报仇!”说罢,他便起身拉起骆宾王的手,边向外走边说道:“骆爷爷,您快些去教我武功吧!”他报仇心切,恨不得立时便练成绝世武功,去找武则天报仇。
骆宾王莞尔一笑,拉住习伯约,轻轻抚了抚他的头,道:“傻孩子,你以为武功是那么容易学的吗?之前爷爷一直没有教你,便是因为爷爷的武功也实在是低微,教给你的话反而是害了你!”顿了顿,他叹息道:“爷爷若是有一身好本事,早就传给你了!”
习伯约闻言一怔,一脸为难地道:“这可如何是好?爷爷不能教我……要不我去找觉难哥哥学?”骆宾王摇头道:“爷爷适才不是与你说了嘛,已经为你找了一位武功盖世的仙人做师父。到时候你一定要机灵一点,千万别惹仙人生气,只要你跟随仙人勤学苦练,他日定能成为绝顶高手,为你父母报仇也会容易得多了!”
习伯约顿时来了兴趣,问道:“仙人?他的武功很高吗?”骆宾王不耐烦道:“高!绝顶的高!江湖之中难逢敌手!再说了,若是他武功不高,爷爷又岂会让他做你的师父?”习伯约闻言,心中欢喜万分,暗道:“我要做仙人的徒弟了吗?”不禁盼着快点与这人相见。这时,忽听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骆莹儿撅着小嘴跑了回来,显然是生气了。
骆宾王心疼小孙女,笑着问道:“莹儿,谁惹你不高兴了?”骆莹儿走到习伯约身边拉住他的手,娇嗔道:“爷爷不是说只和伯约哥哥说一会话吗?可是莹儿在外面等了很久也不见伯约哥哥出来,爷爷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骆宾王抚了抚孙女的头,道:“好了,爷爷不说了,你们两个去玩吧!”骆莹儿立刻便转嗔为喜,拉着习伯约跑去了后山。
可惜,尽管骆莹儿兴高采烈,习伯约却是兴致全无。他刚刚得知自己的身世,心中正是翻江倒海,又怎会有心情陪骆莹儿玩耍?骆莹儿也渐渐察觉,她年纪虽小,却爱胡思乱想,只以为是习伯约不爱跟她一起玩了,心情也不由得抑郁起来。两个孩子便全都没了兴致。
习伯约现在一心只想学武,恨不得立刻便拜那位尚未谋面的“仙人”为师,随他入山习武。见骆莹儿面色不豫,习伯约根本未曾多想,只以为她是玩累了,便提议回去。骆莹儿也觉得无趣,便点头答应了。
两个孩子从后门回到寺中,却发现寺中的僧人全都向前殿赶去。两个孩子不知出了何事,也不敢乱走,便回了厢房。回到厢房中,却发现骆宾王也不在,两个孩子顿时颇为讶异。
正在彷徨之际,一个小和尚跑到厢房中,气喘吁吁地道:“觉……觉难师兄让我告诉你们……别……别去前殿!”习伯约闻言一愣,问道:“为何不能去前殿?出了何事?”小和尚喘匀了气息,答道:“小僧也不知出了何事,只是听一个师兄说,寺门前来了几个穿官服的人,宣称要到寺中捉拿朝廷钦犯,方丈便命大家都去前殿集合。后来,觉难师兄便命我来嘱咐你们,乖乖留在屋中,哪也不许去!”
若是从前,习伯约绝无可能猜到发生了何事,但此时他知悉了自己的身世,立时猜到那“朝廷钦犯”便是自己,只以为那几个官便是来抓自己的。再想到骆爷爷已不知所踪,他登时吓了一跳,惊呼道:“骆爷爷是不是被他们抓走了?”
小和尚微微一愣,答道:“这个小僧就不清楚了,难道那几人要抓的朝廷钦犯便是骆居士吗?”习伯约赶忙摇头。小和尚想了想,又道:“小僧离开之时,那几人好像还在寺门前,即便他们真是来捉拿骆居士的,骆居士此时也应该还未被抓走。”
习伯约听了,方才松了一口气,问道:“那方丈把你们都召集过去,莫非是要你们一起帮忙,将那几个官打跑吗?”小和尚摇摇头,答道:“这个小僧便不知道了,当时大殿中挤满了人,小僧到得又晚,尚未瞧仔细呢便被觉难师兄派来找你们了。”
骆莹儿站在一旁,也听明白了大概,便抓住习伯约的胳膊,问道:“伯约哥哥,爷爷他不会出事吧?”习伯约毕竟年幼,心思单纯,本已稍稍安心了,教骆莹儿如此一问,不由得再次担忧起来。想了想,习伯约便拉起骆莹儿的手,决定一起去看看究竟。
小和尚见两个孩子要走,赶忙拦住他们道:“小弟弟,觉难师兄吩咐过了,不让你们去前殿!”习伯约不由怒道:“此刻骆爷爷有危险,我们怎能不去看看?”他年纪虽小,但发起怒来倒也气势逼人。小和尚吓了一跳,闪身让到了一旁,放他们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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